有人說,《呼嘯山莊》足以與莎士比亞的偉大戲劇相輝映。
有人說,《呼嘯山莊》是十九世紀女性所能寫出的一篇偉大的散文詩。
有人稱,艾米莉才是三姐妹中偉大的天才。
男女主人公之間驚天動地、超越生死的愛情與荒原和狂暴的自然融為一體,整部小說宛如一首激情澎湃的敘事長詩:
我在這世上的的苦惱,就是?藚柕目鄲……我生命中的思念就是他。即使其他一切都毀滅了,獨有他留下來,我依然還是我。
我一低頭看這間屋里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見她的面貌在石板中出現(xiàn)!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樹上在夜里充滿在空中,在白天從每一件東西上都看得見我是被她的形象圍繞著!
整個世界成了一個可怕的紀念館,處處提醒我她存在過,而我卻失去了她。
你說是我害死你的那你的陰魂纏住我不放吧!……揪住我吧!不管顯什么形把我逼瘋吧!只是別把我撇在這深淵里,叫我找不到你!
這些感天動地、催人淚下的話語,堪稱純戀愛情能夠發(fā)出的文學強音,乃是后世一切生死戀之開山鼻祖,以及永遠無法被超越的!
世界真小!歐美社交界在意外地碰見了久違的熟人時,往往會發(fā)出這樣的驚呼聲,現(xiàn)在讀了《呼嘯山莊》,我們不免同樣有世界真小!的感受。我們都能看出,呼嘯山莊,連同它鄰近的畫眉田莊,構成了一個封閉性的社會。這個小天地的極限就是吉牟屯一個常常在書中提到、卻從沒帶讀者去過的英國北方小市鎮(zhèn),天氣晴朗的時候,從田莊的樓窗邊,可以一眼望得見;離田莊只消半小時的馬車路程。星期天上午,納莉從樓窗口望見有人影兒從吉牟屯的教堂里散出來,她就警告和情人難舍難分的?藚枺鹤鐾甓Y拜的主人再過半點鐘就要回來啦。見第15章。
?藚栠@野孩子是從利物浦撿回來的,他成人后出走三年,又到哪里去混日子?伊莎蓓拉受不住丈夫的虐待,逃離夫家在倫敦定居這些都一筆帶過;對于外面的大千世界,女作家從沒有正面描述過。
能表明作品中的人物生活在一個封閉性的環(huán)境里,是書中的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字:第二代的名字全都是代名字的重復,像小卡瑟琳、小林敦。哈里頓的父親叫亨德萊,似乎是例外,但是我們記得,小說一開頭就交代了山莊的正門上面刻著還可辨認的字跡:哈里頓歐肖,原來這孩子的名字是他祖輩的名字的重復。更有意思的是,小卡瑟琳和哈里頓舉行婚禮以后,她的全名將是卡瑟琳歐肖,而這恰恰是她母親未出嫁時的閨名,這豈不給人一個暗示,好像生命是一個周而復始、循環(huán)不已的過程;而這部小說只是從永恒的生命的鏈條中截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女作家筆下的那個封閉性的社會,是一個濃縮了的人類社會。濃縮,在藝術上,就是高度的凝練。以小見大,取得一種不必局限于一時一地的象征意義!逗魢[山莊》中的人事滄桑,發(fā)生在那遙遠、偏僻的一角地區(qū),而在讀者的心目中,卻可以把它擴大為人類社會在某一階段的一個縮影。
人性本是一個復雜的有機體,所謂七情六欲。個人不能脫離群體而單獨生存,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既然這樣,那么人性理應通過復雜的社會關系顯示出來?墒牵骷宜鶆(chuàng)造的那一個小天地里,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比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到了十九世紀中葉,英國已進入了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單純得多;那復雜、豐富的人性也仿佛被濃縮了,只剩下兩個,不是強烈的愛,就是強烈的恨。在女作家的人性的調色板上差不多只有黑白兩色。她果斷地壓縮她的畫面,毫不可惜地舍棄許多細節(jié),目的也許正是為了追求那木刻般黑白強烈對比的藝術效果。而在風格粗獷,刀法熟練的木刻家手里,單純的黑白兩色也能讓人似乎看到了豐富的色調。
這正是艾米莉這位自覺的藝術家可注意的成就。她要寫出強烈的愛,強烈的恨,仿佛只有單純得像不含雜質的結晶體,才算得上真正的愛,真正的恨?上驳氖,她并沒有讓人物的激情從現(xiàn)實生活中游離出來,成為一成不變的抽象的概念。在她之前,也許很少有哪位作家像她那樣關心地注視著人的思想感情和他的生活環(huán)境的密切關系個人的遭遇和主宰人的感情生活的愛和恨,息息相關,密切地結合在一起。在這部作品中,天性的發(fā)展和被壓抑,人性的墮落和復蘇,始終是和不斷地在變化著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呼應的、同步的。
納莉的這段話說得多好,多有見地啊!她不許卡茜嘲笑哈里頓的無知無識:要是你在他那個環(huán)境中長大,難道你就會比他粗魯?shù)煤靡恍﹩?他原來是一個跟你一樣伶俐、聰明的孩子,現(xiàn)在他卻讓人瞧不起,這使我很難受那都是因為那個卑鄙的?藚柎嫘淖髹`他呀。見第24章。高度的凝練和集中,盡可能少的人物,活動在盡可能狹小的天地中,然而以一當十,用深度去補償廣度的不足,可說是這作品的突出的藝術手法。女作家的強烈的藝術個性,鮮明的藝術風格,是和她所構思的那個封閉性的小天地分不開的。
當然,我們得承認,這么個小天地究竟是存在著局限性的,有些情節(jié)經(jīng)不起推敲。例如小卡茜次去看望小林敦,女作家不費多少筆墨,就把一個自私任性、可恨可惡的小東西刻畫出來了,可是卡茜卻向他吐露:除了爸爸和愛倫以外,我愛你超過世上任何的人。
我們不禁要問了,難道世上再找不出一個更值得愛的人了嗎?但是在《呼嘯山莊》的那個小天地里,卡茜卻沒有選擇的余地。要是她不喜歡粗野的哈里頓,那就只能愛這個可憐巴巴、讓人瞧不入眼的小東西!
再說她的伊莎蓓拉姑媽吧,這么一位既漂亮又有錢的小姐,可惜憑她的美貌,加上她的財富,竟不能吸引一群門當戶對的公子哥兒上門來求愛,?藚柡敛毁M力地把她弄到了手,因為在他面前并沒有一位競爭的對手啊!林敦的娶卡瑟琳也是這樣。在讀者印象中似乎他是選中了當?shù)孛利惖囊晃还媚;實際情況是,除了那位新娘,他別無可選擇。
我們要看到,原來呼嘯山莊那個小天地是女作家的巧妙的藝術構思,并不是她從現(xiàn)實生活中完整地截取的一角。我們不能(也不必)處處用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標準去要求這部小說。艾米莉的確顯示了現(xiàn)實主義大師的深厚功力:每一個戲劇性場面都是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但她又并不以鏡子般客觀地反映現(xiàn)實為滿足。她的創(chuàng)作激情并不來自要顯示這個我們都能看得到的現(xiàn)實世界,而是為了要發(fā)掘人的隱蔽的、深層的內心世界。
這樣,不妨說,呼嘯山莊的那個小天地是由兩重世界組成的,是雙層次結構。你說天地真小,太局促了,那是指的小說中的現(xiàn)實世界;可是它又高高地托起了另一個和雷電風雨相呼應的內心世界呢。
這樣,挺立在風暴中的呼嘯山莊,既是山莊,又不是山莊,它取得了一種象征性意義,像詩篇一般在你心中喚起了紛至沓來的意象。女作家在某些地方放棄了細節(jié)的真實性,并非功力不夠,露出了破綻,而是在藝術上另有所追求。
我們現(xiàn)在越來越能看到,反映我們這個客觀世界,現(xiàn)實主義并不是惟一的創(chuàng)作方法。十八世紀的斯威夫特在他心目中也許想諷刺當時的英國政治界,而他寫下的卻是假想中的小人國。打上了強烈個性的印記的現(xiàn)當代作品,越來越偏重于情節(jié)的假定性、象征性,以至荒謬性。它讓你在某種幻光的折射下,似乎看到了真實,而不要求你相信這就是真實例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就是這樣。
現(xiàn)實世界是一個極其廣大的世界,我們有時卻會發(fā)出驚呼:世界真小!而大師們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天地,即使是個極有限的小天地吧,卻處處可以觸景生情,使你應接不暇,不由得發(fā)出驚嘆:這世界可真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