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短篇小說集,由“郁達夫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獲得者朱山坡創(chuàng)作完成。作者從蛋鎮(zhèn)電影院走向了遼闊的非洲草原,既拓展了創(chuàng)作的格局和氣象,又打開了一個更為渺遠的世界,還彰顯出他有效處理當代經(jīng)驗的能力。小說集中多篇書寫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主題,體恤生命的情感覆蓋了“公路電影”的類型結構。作者重申了超越國土的愛的意義和普通人的高貴,是愛和情懷讓這部短篇小說集熠熠生輝。
閃電擊中自由女神
突然,一道弧形的閃電劃過長空,從宇宙無限深處的那一頭,掠到遙不可及的這一頭,將黑暗的蒼穹分開兩半,但它沒有將黑暗點燃。我被炫目的閃電震懾了,本能地踩了一腳油門。
“兄弟,閃電!媽的,又一道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那是靈魂與靈魂的碰撞,那是點亮黑暗的方式!”潘京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來不及回應潘京的話,一聲響雷在我的車頭上方炸開來,我嚇得打了一個激靈,手機掉到了踏板上。手機里仍傳來潘京嗡嗡的聲音。
接著,又一道閃電劃過來,試圖換個地方將黑暗切開一道口子,但仍然沒有成功。
接著又一陣炸雷從頭頂滾過。我減速,俯身拾起手機。
潘京在手機里哭了。同時,我聽到了手機里有雷聲。
我問:“潘京,你那邊怎么啦?”
潘京嗚嗚地哭著回答:“沒什么,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我突然感到很難過!
我懂得一個常識,每年自由女神像被閃電擊中的次數(shù)以數(shù)百計,仿佛從她聳立在那里開始就被閃電盯上了,一百多年來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刻骨銘心的愛,又承受了多少次五雷轟頂之恨。然而,作為一個攝影愛好者,像追拍颶風、巨浪和流星一樣,抓拍到閃電擊中自由女神是何等快感和自豪的事情。
這一刻我竟然替他擔心,說:“你的頭上沒安裝避雷針,得注意安全啊!
潘京抽泣著說:“放心,所有的危險和災難她都替我們承受了。你聽我說,你還好嗎?我好像聽到你那邊雷鳴的聲音。兄弟,如果你害怕閃電,先躲起來再說。我跟你不一樣,現(xiàn)在我十分喜歡閃電,我恨不得潛入宇宙深處捕捉閃電,我需要閃電。”
“現(xiàn)在我也在等待閃電!蔽艺f。
“你知道嗎,我終于弄明白了,閃電有許多種,有利劍狀,有鞭子狀,有樹枝狀,有繩子狀,有魚網(wǎng)狀,還有球狀。對付壞人的,用利劍、用鞭子,讓他們永不超生……帶走好人的是魚網(wǎng)閃電,它只是讓好人換個地方生存。我爸就是被魚網(wǎng)帶走的。”
我說:“我想跟你談談……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那頭不說話了。長時間靜默。我不安地問:“怎么沒有聲音了,你那頭什么情況?”
好一會兒,從遙遠的美國傳來一個幽幽的像被閃電燒焦了的聲音:“我有點想黃瑛了。”
我的未婚妻叫黃瑛。
黃瑛最早讓我知道潘京曾經(jīng)非常害怕閃電。
那一天她坐在自己家的茶桌邊喝著咖啡對我說,潘京對雷電怕得要死。說話時表情有點鄙視、嘲笑,但更多的是憐憫和無奈。她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午后,她坐在他的車里副駕的位置,在去橫城的路上遇到了雷雨。一道閃電從烏云深處斜著殺出,發(fā)出耀眼而火花四射的光。那光像鞭子一樣劈頭蓋臉地朝他們抽打過來,潘京驚叫一聲,驚慌中雙手不聽使喚,車失去了控制,開到了路邊的一片荒坡上,熄了火。她驚魂甫定,他已經(jīng)從駕駛室逃之夭夭。她跳下車追著他喊。他逃到了橋底下,雙手抱頭蹲在沙地上,渾身顫抖,像一只被狼攆到了墻角的兔子。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他慘白的臉。
“我害怕閃電!迸司┱f。
黃瑛在橋底下一直陪著他,安慰他,直到閃電停止,他們才重新回到車上,冒雨前進。一路上車開得很小心,仿佛害怕閃電在前面某個地方設下了埋伏。
那時候的黃瑛真的很美,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說起這件事情時對潘京充滿了憐憫之意。
當時潘京沒有過多地解釋自己為什么害怕閃電。他只是說天生的,可能在母親的肚皮里受到了閃電的驚嚇。黃瑛說,胡扯。潘京沒有辯解。那天的咖啡是卡布奇諾,它的味道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的舌頭,說不清楚的甜和香,我對它贊不絕口。黃瑛驕傲地說,是我的手藝好。
我們談論閃電的時候,潘京局促不安,還有點害羞。那是晚上,月朗星稀,和風拂面,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注意到了黃瑛的手,纖細而白嫩,我想摸一下,或被她摸一下。
后來,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潘京和我躺在惠江邊的草叢上,向我解釋了害怕閃電的原因。他說很小的時候在鄉(xiāng)下親眼看到過閃電將家對面山坳上的一棵參天銀杏樹攔腰劈斷。有一年夏天中午,黑云遮住了天空,他的父親撐著一條小船摸黑過江,要趕回家給祖母煎藥,潘京在岸上等他。父親每次都從山里帶山雞給祖母補身子。潘京認出了父親的小船,只容得下一個人,他一個人撐著。江水舒緩,向來沒有兇險。可是,這次船剛到江心,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江面。當時,潘京被突如其來的閃電嚇著了。很耀眼很鋒利的閃電,把天空劃開了一道口子,向江面伸出白色冰冷的爪子。因為恐懼,潘京本能地閉上了眼睛。當閃電熄滅,烏云變成了雨水,光線慢慢從天空中滲出來,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只剩下那條小船空蕩蕩地在江面上漂著,暴雨將它打得胡亂逃竄。潘京朝著空蕩蕩的小船呼喊,但沒有人回應他。雨過天晴,依然不見父親上岸。潘京哭著,無計可施。所有人都說,閃電把他的父親收走了,像老鷹收走了一條魚。
潘京說他的父親是一名伐木工,每天都撐船去很遠很深的山里伐樹。父親一輩子很孝順,從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相反,做過數(shù)不清的好事。雖然砍過很多的樹,但樹神也沒責怪過他,況且,樹是閃電的敵人,伐木工應該是閃電的朋友。閃電收走的應該是壞事做盡的人。潘京認為,閃電收錯了人,下一次閃電會將父親歸還給他,就像語文老師沒收他的課外書,發(fā)現(xiàn)不是有害讀物而是世界名著,第二天會歸還他還表揚鼓勵一番。但許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等到。
“閃電猙獰得像魔鬼的臉孔!迸司┎桓艺劭撮W電,像我們害怕鋒利的刀割開我們的胸膛,將內(nèi)心所有的秘密曝光于眾,“也許,閃電曾經(jīng)有意將父親還給我,但我不敢迎上去接,很多次都那樣。還有一種可能,閃電早就已經(jīng)將父親還給我了,但把他放錯了地方!
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閃電不是計算機,記性沒有那么好。
“你認為會放在哪個地方?”潘京問我。
我說不知道:“會不會放在當初收走他的那個地方?”
潘京說:“不會。如果放在那個地方,說明閃電承認自己錯了。閃電怎么可能認錯呢?”
我說有道理。但我想不出來閃電到底會在哪個地方把父親歸還給潘京。
“那個地方,也許是美國。”潘京說。
潘京解釋說,也許不是閃電的意思,而是我爸的選擇。
他讓我思考有沒有道理。但當時他講述故事和分析問題的時候,我最感興趣的不是閃電,不是美國,而是伐木工。
對我而言,伐木工是一個關鍵詞。
一張過于寬大的床
“多寬大的床,堅固得像一艘還沒下過水的巨輪!碧菩〉f,“跟想象中的一樣干凈。只是,四十年了,它一點也沒變!
唐小蝶躺在我的床上回想往事,深情得像一個少女憧憬未來。
“我根本就沒有出國。父親把我安排在梧州船廠當會計。畢業(yè)考試時我回過學校,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碧菩〉f,“你去梧州船廠那天,我見到你了。我就在那艘沒有下水的巨輪上。那天我在船里哭,埋怨父親能把那么大的一艘船造出來,為什么不能把我的雙腿裁得長短一樣呢?”
這么一說,我才相信她是唐小蝶。她沒有當多久會計,兩年后在母親的走動下她去了北方某省音樂學院深造。畢業(yè)后,在深圳漂了五年,在梧州市文工團待了七年,調(diào)到省城后換了三個單位,F(xiàn)在的身份是:省藝術學院的退休教授。跟十一個男人談過戀愛,離過五次婚。三個月前,她的最后一任丈夫剛剛病故。丈夫死后,她每天都在人民公園溜達,漫無目的,這一天卻意外地遇見了我。她白發(fā)蒼蒼,跟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對殘余的人生時光充滿了眷戀。除了身上還有前夫的腐味外,她沒有什么可讓我嫌棄的。
唐教授說,你不知道這些年我睡過多少張床,但沒睡過一天安穩(wěn)覺。因為我總是遇不到一張合適的床。
我說,我跟你不一樣,因為我有一張合適的床,每個晚上都能睡安穩(wěn)覺,做愜意的夢。
唐小蝶臉上滿是羨慕之色,對著床感慨地說,我走過很多地方,這個世界就是一張寬大的床,我每天都從無邊無際的床上醒來,每天都發(fā)現(xiàn)人生的不同真相……腐敗的溫床,邪惡的溫床,庸俗的溫床,有多少壞和惡是從床開始的……
我的床從容、端莊地歡迎她,像歡迎每一個人一樣。它從沒有拒絕過別人。
唐小蝶用手撫摸了一下床,滿意地夸獎:很干凈!
我心里想,可惜你來晚了,很多女人睡過這張床了,不必用干凈來形容它。
唐小蝶堅信輾轉大半生終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床。為了能長久地睡在這張床上,她要跟我結婚。
野貓不可能徹夜喊叫
我回到床上,翻來覆去,沒有了睡意。心全在窗外的陽臺上。雖然隔著窗簾,也能感覺得到那張柔軟的棉被正張開所有的毛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陽光,像一匹母馬在我的院子里偷食草料,每啃一口都讓我的心抽搐一下。
我起床到書房看書,但心仍在陽臺的被子上。我忍不住去大陽臺上看那張并不屬于我的被子。它安逸地曬著太陽,面上的那些薔薇已經(jīng)復活過來,一朵朵熱烈地綻放著。我用鼻子湊近它,輕輕地嗅。有一股淡淡的芳香,令人陶醉。從步行樓梯是可以看到我的大陽臺的,我害怕那個女人在樓道里監(jiān)視著我的一舉一動,趕緊像小偷一樣逃離陽臺。
陽光一退出大陽臺,女人便準時來敲門。她換上了裙褲,端莊而得體。
她首先俯下身子用力聞被子。
“陽光飽滿了。陽光的味道一直沒有變,還是那么好!”她頗有心得地說,“被子像喝足了奶的孩子,抱著怪舒服的。”
我說:“你太夸張了!
她愣了愣,說:“我走了。謝謝你!”
她抱起被子,心滿意足地離開。我要關門的時候,她轉身對我,欲言又止,表情有點憂慮。我等不到她把話說出來,把門關上了。
第二天中午,比昨天早一點,敲門聲又響了。又是她。她抱著一張毛茸茸的被子,比昨天那張沉重,她氣喘吁吁,快支撐不住了,我本能地用手幫她托起被角。
“今天陽光也好!彼哪樕先呛顾
我閃開讓道給她進來。她熟練地穿過客廳拐進大陽臺,把被子扔到架上攤開,陽光馬上撲到被面上,像蜜蜂撲向鮮花。她的被子跟昨天那張一樣漂亮,看上去就很舒適,讓人想躺在它的下面。
“陽臺真好!”她朝我笑了笑,然后從陽臺回到客廳,虛脫了一般,一屁股癱坐在我的布藝沙發(fā)上,“累死我了。不好意思,請容我歇一會兒!
我的門是打開的,從門外看客廳可以一覽無余。因而,不會給鄰居或其他人留下什么話柄。她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小陽臺跟門口是相對的,風從窗口進來經(jīng)過客廳往門外去,她好像看見了風:“風從身子里穿過真舒服!
我說,要不要給你一杯水?
她說,不要。謝謝。
我說,我也沒準備多余的杯。
她說,不要緊的……我實在是太冒昧了,你應該看得出來,我跟你一樣平時不喜歡打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來打擾我。
我心里想,我看不出來,你能跟我一樣嗎?
她說,你一個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有點浪費……不過,我也是一個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