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本關注身心平衡的心理類大眾讀物。以“非必要之必要”為主題, 探討那些或許微小、甚至對他人來說無關緊要但對自我非常重要的事。它可能是人生求真的哲學, 是去野外生活的行動, 是專注當下的松弛與心流。它可能是旅行、跑步、音樂、詩歌、喜劇, 是友人的聚會--是我們抵達自我、復蘇身心的良方。全書內容分為幸福、生活、正念、創(chuàng)造力、逃離五大部分, 書中既包含、繪畫、散步等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 也包含對找尋內在自我、減少焦慮方式的介紹, 旨在幫助讀者調節(jié)情緒, 關注內心感受, 從而實現自我成長。書中既有思想探討, 也有行動指導, 兼具知識性和實用性。此外, 書中配有大量插畫及攝影作品, 圖文結合, 為讀者提供優(yōu)質的閱讀體驗。
在必要的領地之外
李松蔚
這是一個飽受失眠困擾的來訪者,“每天都睡不著”。不是絕對意義上的睡不著,只是用來入睡的時間超過一個小時,他覺得有點長。他希望每天一沾床就可以睡著, 而且是高質量的睡眠。他認為只有這樣,白天才能夠有盡可能多的時間,可以精力飽滿地應對他的工作——他有太多工作要做了。
他干練,利落,惜字如金。我有一個印象,仿佛睡眠對他也是一項工作。
睡覺不為睡覺,而是補充體能,為了保證第二天的工作效率。他總是說“為了”——睡覺為了工作,工作為了創(chuàng)造價值,創(chuàng)造價值為了賺更多錢和實現更高的人生理想,每件事都有明確的目的性?梢哉f,他每天的工作 時長不止 8 小時,甚至不止 12 小時,而是整整 24 個小時——睡覺也算在內,全是為了特定的結果服務。這樣一個滿滿當當的時間表,現在多出一小時的空白時段,這是巨大的空耗。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滿心不安。
我跟他討論,這段空白對他有什么意義。
“意義”這說法似乎也等于某種必要性:“為了”什么。 他找不到意義,無論這段時間可以用來做什么,躺到床上后還會有一段睡不著的、無價值無產出的時間。
我問他:有沒有想過,無價值無產出正是你想要的呢? 想要,但是不必要。生活并非全是由價值和產出填充的,其中多多少少包含著一些無法定義的時間碎片——我稱之為“非必要”的時間,說是消磨也好,浪費也好,確實沒有直接的成果,但它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很多人忙完一天的工作,并不急于休息,哪怕已經很累了,還要在房間里東走走西摸摸,刷刷手機,吃點零食。在他們心里,這是“屬于自己的時間”。這段時間他不需要規(guī)劃, 沒有任何期待的結果,也不必對任何人負責。它(這段非必要的時間)的存在本身就是意義。
非必要的意思,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點在于無所謂,無所謂就具備著一切可能?赡茏鳇c什么,可能不做,可能做得好,也可能搞得一塌糊涂。怎么都行,所以是“可能性”。當然可以浪費,把時間都浪費掉也是可能性之一。
我們接受的教育是浪費可恥,這也是從必要性的角度定義的。但人確實可以浪費時間,“可以”自然不是必須。不過,如果說人有什么是“必須”的,我想就是必須擁有一點“非必要”的空間。人之所以是人而非機器,恐怕就因為多了這么一點空間。不是每件事情都必須計較投入和產出的比例,指向一個明確的結果。一家人在一起忙活一下午,包頓餃子,就時間成本而言當然比不上下館子,但我們心里都會珍惜這樣的時間。
極限狀態(tài)下,是有人可以把時間安排得嚴絲合縫。我以前在大學,學校里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很出名,她們倆的日程表可以從早到晚規(guī)定好,精確到了每分鐘要做什么。習慣是很好,做計劃讓人的效率最大化,每分鐘都可以有用處。但歸根到底我們還是要面對這么一個問題:總會有突發(fā)情況,計劃被打破,假設就是有一些計劃外的狀況呢,怎么樣?
我猜她們的回答是:也不會怎么樣。
要允許適度的彈性。好的計劃是人的“意愿”,但不是“絕對”。人只有在被充分接納的前提下,事情才能做得更好。允許你不做,在此基礎上你還是做了,這件事才是出于你個人的意愿。一旦沒有這份允許,你只能做,那就是一種強制。而我們會本能地反抗各種強制。你現在就可以體會一下“不允許”的滋味:讓自己在一分鐘之內不咽唾液,或者不許在頭腦中想一頭大象。你看,這些事原本你也不想的,現在卻有些忍不住了。
控制伴隨失控。極端的控制,帶來的往往是劇烈的失控。像我那個來訪者,甚至不允許自己在入眠前經歷一段“非必要”的輾轉反側,這只會讓他的焦慮更強烈,蔓延到每時每刻。太精準的安排往往具有這種脆弱性,經不起一點點沖擊。我們以為一個堅硬的框架可以保護自己,但如果一點彈性都沒有,也許我們反而成為被框架困住的犧牲品。
什么是必要的?這個問題還有一個關鍵元素,就是主語——“誰”。
誰來定義必要?誰負責掌管這片領地?
喜不喜歡,我們自己說了算;可是必不必要,存在某種涇渭分明的判斷標準。那是一種完全凌駕于個人喜好之上的權力。就像小時候,上學讀書才是必要的,其他都是玩物喪志。你喜不喜歡沒有用,重點在于父母的意志。他們把生活中的一切事物看成兩種,比如書有正經書和閑書,他們說閑書讀下來對學習沒有幫助,純屬浪費時間,“沒必要”。
問題不在于閑書有沒有用。今天也有貌似開明的父母鼓勵孩子什么都讀,開卷有益,但緊接著又會說:刷短視頻就沒必要。從本質上講,都是一個人在替另外一個人決定他應該怎樣活著。這里的“必要性”無論獲得多么充分的論證,對這個人的人生有著怎樣不可替代的價值,都在傳遞一個聲音,就是我可以決定你一部分的生活。
我們多多少少要學著去接受,我們的人生的確有一些部分是不能自己主宰的。誰也不能做到完全為自己而活,尤其在如此高密度快節(jié)奏的城市當中。我們很自然地讓渡一部分空間給領導,一部分空間給客戶,還有一部分給親人。但我們不能讓渡得太輕易了。人生本來就那么有限,劃一片給工作,再劃一片給家庭,再有就是“自我成長”(很多“成長”也是為了符合別人的期待)。我們自己的地方呢?除了一個稱職的員工、一個負責的丈夫或妻子,一個好爸爸好媽媽,一個光宗耀祖的兒女,那么我呢?我在哪里?
我們的真身,就躲在所有“必要”的領地之外。
我的另一個來訪者,是一個人文素養(yǎng)極高的人,平時會寫一些嚴肅的文藝評論。但他有一個秘密:他有時工作不下去,就會偷偷看一些玄幻修仙的網文,他知道這是一種“低級”的快樂,但他就是欲罷不能。他為此很痛苦,他認為這不只是一種愛好,而是對信仰的“背叛”,背叛了他的身份認同。
我告訴他,你信仰的自我仍然是被某個“他者”定義的,你在百分之七八十的時間內都可以滿足“他”的要求,那已經很不錯了。而你畢竟不是百分之百為那個定義而活。畢竟在定義之外,你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么你仍然需要擁有一些純粹留給自己的時間。這段時間你做些不高級、不漂亮、上不得臺面的事,只要你開心,就可以。你頭腦中會有一些嚴厲的聲音,說這沒有意義——讓它閉嘴就好了。
說起自己的時間,常常有一個悖論,我們一面希望多一點自己的時間,另一方面又希望這段時間過得“有意義”。這還是在代入一個權威的立場審判自己,期待自己在做的事——雖說是出于自主——也能體現出某種正當的必要性。但那樣一來,就不再是自主了。
某種意義上,自主性要在“非必要”的前提下才能得以確立。主動學習的小孩,沒辦法判斷他寫作業(yè)究竟是出于自主意愿,還是無形中受到了父母的壓制。要澄清這一點,他必須暫停學習,讀點“非必要”的閑書,看看會怎么樣。只有這段時間被充分允許,他收到另外的允許,這時候他再去做那些“必要”的事,才是出于他自己的選擇。
這一期《呼吸》,盤點了生活中的一些“非必要”。
旅行。跑者老樊帶著他的貓一起跑長城,我們看看他如何講述這段100天3000公里的經歷。疫情這幾年,旅行對大多數人都成了一種奢求!昂伪爻鲩T自找麻煩”,現在我也開始這么想了。作為權宜之計不得不如此。但希望我們偶爾還可以回想一些旅行的快樂。它不是必需品,永遠待在一個地方當然也能活。但走得遠一點,家才有不一樣的意義。不要因為在家里待得久了,就認為只有這么幾十平方米的生活。別忘了還有些人在路上。
幽默?鄲灥臅r候,人人都能從脫口秀或《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中吸取幾分鐘的快樂。這期《呼吸》里,東東槍老師談到了幽默。幽默自然不能當飯吃,但是古往今來,笑話始終有著驚人的生命力?峙抡娴牡搅藳]有飯吃的一天,也會有人摸著空空如也的肚皮,講幾句有氣無力的玩笑吧。幽默是痛苦的麻藥,甚至在不能緩解痛苦時,單純發(fā)笑也是一種態(tài)度:在本應笑不出來的時候,還能笑,這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堅持。我們可以被生活的苦難打垮或者消滅,但我們最終還能保留的自主選擇,也許就是這么一點兒俏皮。
音樂,詩歌,一幅畫,一杯茶。生活中有太多事物都可以是非必要,就像中國藝術里的留白:表面上什么都沒有,但那剛好是展開無窮聯(lián)想與詩意的空間。
我建議你在生活中也保留這樣一點空間,不用很大。也許一年當中拿出那么幾天,或者一天當中拿出幾分鐘也好。這是一段非必要的時間。跟朋友聊聊天,散個步,坐著發(fā)發(fā)呆,手邊有這本書的話就翻開看兩頁。我這樣說還是像布置任務,或者換句話吧:一個字看不進去也可以。這段時間是踏踏實實屬于你的,你怎么用都很好。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無須為此不安。感受一下:這是完全屬于你的生命,你怎么活著都行。
對了,還有呼吸。呼吸是每時每刻都不停歇的任務,但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什么也不做,專注于自己的呼吸,這是生活中難得的一種平靜。你有多久沒試著關注自己的呼吸了?試試吧。最簡單的正念,把心系在自己的呼吸上。
還想說幾句,在“非必要”背后,有我們對自己的信心。
我們執(zhí)著于掌控,讓生活中布滿必要之事,是因為我們總擔心在留出一點空白后,事情會變得更壞。我遇到過很多父母對孩子表達這樣的擔心。他們問我:孩子放學回家后,不是第一時間寫作業(yè),而是東游西逛,吃一會兒零食,扯幾句閑篇,該怎么讓孩子抓緊一些?我想這不就是我們面對工作的常態(tài)嗎,父母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但他們就是無法釋然。我問他們,孩子浪費的時間有多長,父母答不上來。孩子晃蕩了沒有兩分鐘,父母就忍不住開始介入。如果一直不催促會怎樣?父母說:“那他一晚上都不會動筆!”其實他們并沒有試過,得出這個結論更多是出于一種恐懼:一旦放開控制,最壞的事就會發(fā)生。
我請他們試一試。這個問題很容易就有真實答案。
結果往往比他們想象的輕松——任由孩子磨蹭,父母一句話都不說,孩子往往也只耽誤幾分鐘,最多半小時,就會一邊抱怨今天作業(yè)好多,一邊吊兒郎當地把書本文具拿出來。父母最怕的噩夢并沒有成真。換句話說,孩子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但這種必要又必須在他先浪費一些時間,確認過“非必要”的權利之后,才能轉變成一種自主。
成年人也一樣。說自己在蹉跎人生的,也不會真的無止境地蹉跎。長遠來看,我們都會在自己的領地上做一些有意義、有回報,多多少少對得起自己的事情,只是我們需要先確認這片領地真正屬于“自己”。唯一確認的方式,就是先讓自己什么都不做。
所以非必要的背后,指向的是信任問題——我敢不敢相信自己?
最后再說說文章開頭的來訪者。他后來接受了,每天可以有一兩個小時的放松。他開始對睡不著的時間充滿期待,想趁這段時間追一個劇。但他后來發(fā)現,一躺床上就困意來襲,甚至連一集都沒看完。你看,他甚至不需要“真的”花費這些時間,只要在心里擁有這樣一種可能性。你知道自己可以有一塊休息的地方,就能在路上走得更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