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講，前山是龍變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看不到邊，海一樣的，所以也叫海龍山；后山是從前山逃出來的一只老虎，所以也叫老虎山。老虎有頭有頸，有腰背，有屁股，還有半盤尾巴和一只左前腳——因?yàn)樗�趴著在睡覺，所以只露出一只腳。前山海一樣浩蕩，叢山峻嶺，像凝固的浪花，一浪趕一浪，波瀾壯闊。老虎翻山又越嶺，走了八輩子，一輩子一千年，累得要死，一逃出前山，跳過溪坎，脫了險(xiǎn)，就趴下睡大覺。這樣子，腦頭便是低落的，腰背是耷拉的，屁股是翹起的，尾巴是拖地的并甩出來，三只腳則收攏，盤在身子下。唯一那只左前腳，倒是盡量支出來，和盤出來的尾巴合作，一前一后，鉗住村莊。

登上山頂——老虎屁股——往下看，村莊像被天空的腳蹄踏著，也像是被一聲口令聚攏起來，顯得緊密。其實(shí)是散亂的，屋子排的排靠的靠，大的大小的小，氣派的氣派，破落的破落。這是一個(gè)老式的江南山村，靠山貼水，屋密人稠。屋多是兩層樓房，土木結(jié)構(gòu)，粉墻黛瓦；山是青山，長(zhǎng)滿毛竹和灌木雜樹；水是清水，一條闊溪，清澈見底，潭深流急，盛著山的力氣。溪水把鵝卵石刷得光滑，鋪在弄堂里，被幾百年的腳板和車輪——獨(dú)輪車、腳踏車、拖拉機(jī)——磨得更光滑，有勁道。弄堂曲里拐彎，好像處處是死路，其實(shí)又四通八達(dá)的，最后都通到祠堂。

祠堂威風(fēng)凜凜，地主一樣霸占著村里最闊綽的一塊空地和一棵大樹。樹是白果樹，也叫銀杏，樹干粗得沒人抱得住，梢頭高過祠堂頂尖，喜鵲很安耽地在上面作窠、下蛋，生出下一代。春暖花開時(shí)節(jié)，嫩綠的葉芽像一支秘密部隊(duì)，從條紋狀的樹皮下鉆出，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發(fā)瘋似的向天空和枝丫爭(zhēng)搶地盤；要不了幾天，扇形的樹葉密密麻麻，隱起枝丫，遮天蔽日，擋風(fēng)避雨，召集全村的麻雀都來過夜。秋末冬初，風(fēng)是染料，把碧綠的樹葉子一層層染，最后染成黃銅色。一夜寒風(fēng)，樹葉紛紛落地，鋪滿祠堂門前，蓋住青石板，跟著人的腳步混進(jìn)周圍弄堂。弄堂沒規(guī)矩，卻總是深的，腸子一樣伸曲，寬的寬，窄的窄；寬的可以開拖拉機(jī)，窄的擠不過一副肩膀，只夠貓狗穿行。

春末秋初都是夏天，像夏天的凌晨四五點(diǎn)和夜晚七八點(diǎn)都是白天一樣。

每到夏天，村子像得了疾病，把人當(dāng)藥罐，熬得死去活來。首先是忙，田地要?jiǎng)谧鳎�畜生要侍候，屋漏要補(bǔ)，洪水要防，陰溝要通，茅坑要清，牛欄、豬圈、雞窠、鴨棚、兔窩都來添亂，一堆事，像疹子一樣發(fā)出來，日子再長(zhǎng)也不夠用。其次是熱，村子捂在山窩里，三面不通風(fēng)，熱氣散不開，被悶成瘴氣，趴在汗涔涔的墻上，和爛在陰暗角落里的死老鼠、腐泥、狗屎、雞糞、小孩子的屎尿日里夜里竊竊私語，吐出滿嘴臭氣。人也是一身汗臭，招引蚊叮蟲咬。

總之吧，每到夏天，村子像剝了殼的餿粽子，黏糊糊又臭烘烘的，人總忙叨叨的，各路蟲豸也老不安生：蒼蠅、蚊子、蟋蟀、螢火蟲、壁虎、螞蟥、螞蟻、蜻蜓、螞蚱、蜈蚣、毒蛇、蜥蜴、毛毛蟲，四面八方冒出來，尋死覓活扎進(jìn)人堆，加到我們生活里，給我們添亂、生事、生病，等著冬天來收拾。

到了冬天，村子像裝了套子，一下子封閉了，清冷了，安靜了。尤其落雪天，靜到素雅，鵝卵石鋪陳的弄里堂外，雞犬無影，雪落無聲，人影稀落。積了雪，即便有人走過也聽不見平時(shí)各人各樣的腳步聲。積雪像木工房里的刨子，糕點(diǎn)鋪里的模子，把各人各樣的腳步聲都刨成一個(gè)樣，壓成一個(gè)形，聽上去只有一個(gè)聲：嚓。

嚓——

嚓——

嚓——

聲音瓷實(shí)、壓抑、單調(diào)、僵硬，不像人在走，像鵝卵石在走。像死了千年的鵝卵石，有一塊——興許是兩塊——成了精，活了，從雪底下鉆出來，在雪地上跳，僵尸一樣的。獨(dú)有一人走過，聲音是出格的不同，不是嚓——，而是喀！分明比嚓——著力、堅(jiān)硬，尖利而短促。

喀！

喀！

喀！

聲聲刺耳，步步驚心，像冰封的雪在被刀割，被錘擊。這聲音經(jīng)常在黎明朦朧的天光里，或夜深人靜的月光里響起，在逼仄的弄堂里顯得突兀、大膽、兇悍，殺氣騰騰的，一下子躥上屋頂，升到空中，在天上響亮，在寂靜中顯得空曠、遙遠(yuǎn)，像從黑云或月亮上傳來的。

每當(dāng)響起這個(gè)聲音，爺爺就講：“聽，太監(jiān)回家了�！被蛘撸骸疤�監(jiān)又出門了。”

同樣聽到這個(gè)聲音，父親則笑：“嘿，上�；丶伊恕！被蛘撸骸吧闲Ｓ殖鲩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