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谷雨,孟妍手里拿了一支木簽吵吵鬧鬧地追著許勁知,“上上簽,喂,許勁知,我要跟你一輩子的!鼻嗍_上,少年偏開頭笑了一下,淡聲道,“嗯!痹S勁知應(yīng)的那聲無人聽見。就像沒人知道,孟妍那天抽到的其實是支下下簽。時隔多年,孟妍畫了一組名為《山水一程》的插畫在網(wǎng)絡(luò)上意外竄紅。她在插畫釋義里面寫:山水一程,各自安好,紀(jì)念我一廂情愿的單戀。畫展上有人問她對于年少時沒有結(jié)果的單戀遺憾嗎?她只是輕輕搖頭,“努力過,不遺憾。”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男人醉意微醺,低眉淺笑,“山水一程,各自安好,孟妍,你倒是當(dāng)真瀟灑。”“你說跟我一輩子的話,還算不算!薄
第 1 章 纏綿悱惻的獨角戲
車窗外閃過熟悉的景色,路兩邊的樹也光禿禿的,掉沒了葉子,干枯的樹杈上趕著年底掛滿花燈,像是古稀之年的阿婆戴上時髦頭花,看著多少有些滑稽。
街上小店扯一塊紅色塑料布印上“小軍早餐”“芳芳超市”就算是招牌了,巷子里外都是看著不怎么衛(wèi)生的蒼蠅小館。
衰敗。
就是這個城市給人的第一印象。
網(wǎng)約車司機開到胡同口,咯了口濃痰,開窗吐了出去,在冷風(fēng)灌進(jìn)來之前迅速關(guān)上,回頭往后潦草掃過一圈:“芝麻胡同是吧?一人三百塊!
司機撂下句話,利索下車,見后排乘客還睡著,在外頭伸手敲了敲車玻璃:“姑娘,叫叫你小男朋友,到地方了。”
“不是,我……”
孟妍話沒說完,眼前司機師傅就已經(jīng)去后備廂拿行李了。
她哪里來的小男朋友。
孟妍下意識地將目光往左移,旁邊的男生雙手環(huán)胸靠著座椅,頭偏向車窗,只能看見一個冷淡的側(cè)臉和清削的下頜。
他懷里抱著個書包,左手袖子潦草地翻起一截,清瘦手腕上戴著一塊表,牌子她不清楚,但隱約覺著貴到慘絕人寰。
兩人是同時上的車,但并不認(rèn)識,從車子啟動起這人就是這個姿勢,像是好幾天沒睡過囫圇覺似的,一動不動,這會兒車停了也不見醒。
一路上,他手機響了好幾回,孟妍頻頻偏頭看,奈何本尊卻睡得全然不知。
她多瞧那幾眼還讓司機誤以為,他們是一對兒。
“喂,到了。”孟妍想了下說,“醒醒!
無人應(yīng)答。
司機在后面大著聲音問:“姑娘,后備廂這包土特產(chǎn)是你們的嗎?”
孟妍一時回答不上,不是她的,但不確定是不是這個男生的。
跟前人不醒,孟妍伸手輕扯了下他的袖子:“哎,到胡同了。”
她沒用多大力氣,他胳膊松松搭在身前,這么一拽,讓他虛握在手里的手機滑落掉在腳邊,落在車內(nèi)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眼前人隨即動了下身,睜眼時隱隱透著些不耐。
車內(nèi)光線不明,許勁知滿心煩躁好不容易趁著睡覺暫且平息,這會兒醒了又如潮水般一層層涌上來。
他脾氣剛起來一半,眉心微蹙,偏頭便對上一雙清潤的眼。
干凈,簡單,還有那么一點像是為叫醒他而感到后悔。
孟妍在心里小聲起怨,早知道不叫他了。
擾人睡覺和擋人財路這二者的惡劣程度簡直難舍難分。
許勁知沉默一瞬,彎腰撈起手機說:“謝了!
他嗓音淡淡帶著還未完全褪去的倦意,萍水相逢,孟妍隨口找了話茬:“三百塊,司機找你付錢。”
她下車剛在腦子里把他歸于二世祖那一類,就見他一手扶著車門下來,另一邊拿手機點出一串密碼支付。
然后,余額不足,支付失敗。
他沒抬頭,接著切換另一張卡,結(jié)果又是余額不足,支付失敗。
看來這位……
最近手頭有點緊啊。
他來回試了有四五次,司機師傅半天沒聽見錢到賬,又提醒了一遍:“三百塊!
男生捏著手機試了最后一張卡。
然后又……支付失敗。
孟妍見他幾張卡勻不出三百塊錢,剛想幫忙,結(jié)果人家也不試了,一陣?yán)溦覗|西“嘩啦啦”的響聲后,最終拿了三百塊現(xiàn)金在手上。
司機師傅正好拍上后備廂過來,收了他的錢,把她的行李遞過來,隨口道:“土特產(chǎn)是你們的嗎?”
“不是!泵襄焓纸舆^行李,再回頭時那男生已經(jīng)走出去好遠(yuǎn),一身黑衣黑褲,背影在狹窄胡同里又透著點莫名的冷淡。
這整條胡同都是二層小平房,年久失修,瞧著破破爛爛,樓和樓挨得很近,一排排擠在一起,窗臺上擺出來的綠植倒是長得茂密。
孟妍到家的時候老爸沒在,這正午剛過,估計還在店里忙活。
她費勁拎著行李箱上樓,力氣不夠大,輪子“哐哐”磕在臺階上,生怕給磕掉了兩個。
到了房間把行李一松,拉開窗簾開窗透氣,動作一氣呵成。
孟妍落在窗戶上的手還沒收回來,就看見對面那家常年不見人的房子有了人。
一高個兒男生背對著她,側(cè)著頭,沖上來的人驚訝喊了聲:“你真回來了,過完年就是高三后半學(xué)期,學(xué)不上了?”
“再說吧。”許勁知單肩挎著書包,懶懶散散站在那兒,整個人都很不爽,下巴朝跟前的門點了下,“鑰匙呢?”
旁邊的男生從褲兜里摸出鑰匙開門:“你可真行,離家出走這出虧你想得出來。”
顫顫巍巍的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許勁知還動手晃了晃門,試它會不會當(dāng)場從門框里掉下來。
還好,沒掉。
那扇門又在孟妍視線中搖搖欲墜地關(guān)上,再然后的對話,她就聽不到了。
門內(nèi),秦遠(yuǎn)大大咧咧地往沙發(fā)上一坐,有話說話絲毫不藏著掖著:“你怎么回來的?夠虎啊你!
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隨著人坐下的動作蕩起無數(shù)灰塵飄浮在空氣里。
許勁知嫌那沙發(fā)臟,潔癖發(fā)作擦了個凳子坐,他隨意敞著腿,手肘搭在膝蓋上。
他飛機火車大巴再轉(zhuǎn)火車以及網(wǎng)約車,這一遭難度不亞于兩千里逃荒。
他一時沖動就摔門走了,甚至根本沒顧得上考慮離開家他靠什么生活。
秦遠(yuǎn)的問題他還沒有回答,剛才撂在桌上的手機又一次亮起,上面那串號碼宛若催命符咒。
許勁知拿起手機毫不猶豫地點了掛斷,想了想還是回條短信過去:【我回武堯了,我很好!
然后他將手機關(guān)機丟在一旁。
秦遠(yuǎn)嘆了口氣,很是不解:“到底什么事能把你逼到離家出走?你媽那性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不是一直老好人做派,說忍忍就過去了嗎?”
“一兩句說不清,過兩天再跟你說!痹S勁知這會兒不想提,隨便扯了句,“原則問題,這回忍不了了。”
孟妍有午睡的習(xí)慣,少睡一會兒都不行,下午睡醒泡了一壺茶,閑著無聊拎上保溫杯去市場給老爸送去。
下午三四點鐘,市場里人來人往,送貨的搬貨的買東西的吵吵嚷嚷,她熟門熟路地找到那家二手?jǐn)?shù)碼店進(jìn)去,老爸正坐在柜臺后面支著手機看視頻。
這種店有時候一天也不見人進(jìn)來,倒是落得清閑。
老孟同志聽見聲響,抽空抬頭看了眼,隨即笑著打開抽屜,拿了些二十五十的零錢給她:“來,拿著花。”
這么多年眼看著她都要成年了,老孟同志還是把她當(dāng)小孩,每當(dāng)她踏進(jìn)這個店里,老爸第一反應(yīng)就是打開抽屜拿零錢出來,然后說,來,拿著花。
孟妍把手里的保溫杯放上來:“爸,我不是來要錢的,給你送壺水!
“閨女長大了!崩厦贤疽恍Γ樕嫌?jǐn)D出幾道皺紋,把錢往她手里塞,“再大也是爸閨女,拿著!
孟妍沒再推辭,接下錢放進(jìn)口袋。
老孟收了桌上的手機,站起身來:“那你幫爸看會兒店,有人來叫我,我去后面把東西整理整理,堆兩天了我都沒管!
孟妍點頭答應(yīng):“好。”
孟妍坐在柜臺后面的凳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看手機。
過了十來分鐘,棉質(zhì)門簾掀動,有人進(jìn)來了。
他身材高瘦,少年模樣,單肩挎著個包,手掀著紅門簾,室外滲透進(jìn)來的光給他發(fā)梢都暈染上幾抹金黃。
她也是一眼就認(rèn)出,這人是中午網(wǎng)約車?yán)锏哪莻男生。他這會兒似是情緒緩和了,眉眼清冷不見之前那股火氣。
孟妍看了幾秒,又很快發(fā)覺自己在盯著人家看,不禮貌,于是倉促地別開視線,欲蓋彌彰般往后面屋子叫了一聲:“爸,有人來!
“來了!崩厦贤九呐氖謴睦锩娉鰜恚百I東西還是什么?”
許勁知沒來過這種地方,站在中間覺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莫名局促,聲音也有些不自在:“我看門口牌子寫著這兒收電腦。”
老孟同志點點頭:“啊,收!
許勁知把電腦從包里拿出來,放在跟前的玻璃臺面上:“這個你看值多少錢,功能都是好的,充電器沒在。”
老孟打開看了看,給了個價:“三千!
許勁知答應(yīng)得很快:“好!
前后不到十分鐘,交易完成。
老孟同志看著人走了,才說:“真是什么人都有,這電腦買了估計都沒三個月,也舍得賣!
孟妍看著這電腦,從小跟著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她說:“爸,這電腦二手賣,不止三千吧?”
老孟“嘖”了一聲:“當(dāng)然不止,還是最新款,這小子也不知道還價,我說三千他就三千,說兩千估計他也賣!
冬天的北方好像天黑得特別早,一眨眼工夫外面就暗一個度,再暗一個度,然后,燈火接連點亮,驅(qū)趕漆黑。
像市場這種地方下班早,下午六點多就開始陸續(xù)關(guān)門,尤其是二手?jǐn)?shù)碼這種沒生意的。
孟妍看著老爸關(guān)了卷簾門,她把保溫杯的吊繩挎在手腕上,手揣兜里取暖,摸到口袋里那幾張零錢,她忽然側(cè)過頭問:“爸,你這鋪子賺錢嗎?”
老孟把鑰匙拴在褲腰上,看著前頭瞇縫起眼:“有時候賺,有時候不太賺。如果今天那個賣電腦的天天來,我就天天賺。”
老孟眼睛本來就不大,一瞇起來就像那動畫片兒里的小老頭。孟妍忍不住笑:“誰還能天天來賣電腦。”
想起那個男生也是挺神秘的,戴那么一塊表,結(jié)果掏不出三百車錢,穿聯(lián)名球鞋,下午卻來二手市場把電腦賣了。
而且中午聽見那兩句話,好像還是負(fù)氣出走。
孟妍腦子里浮現(xiàn)出他那張臉,無理由地就給他貼上了“中二”的標(biāo)簽。
跟著走出市場,老孟看了眼手機,忽然問:“阿妍,不急著吃飯吧,爸回去給你燉排骨。”
孟妍裹了下圍巾,遮住了半個下巴,說話時聲音被蒙住,聽起來都小了一半:“不著急,爸。”
晚上回家孟妍等著吃飯的工夫在二樓臥室閑轉(zhuǎn),淡綠色的窗簾垂下,是她很喜歡的顏色。
她隨手拉開,透過窗戶正巧能看見一米開外對面人家的露天陽臺。
孟妍似乎習(xí)慣了那戶常年沒人在,此刻也黑著燈,她視線漫無目的地走,忽然被某處光亮吸引。
漆黑夜色中的一點猩紅火光。
孟妍視線被這點光不自覺吸引,朦朧夜色中,借著她身后室內(nèi)光線,模糊勾勒出前頭一張清俊的臉。
少年百無聊賴,又似在做某種艱難的心理建設(shè),指尖捏著一根火柴“嚓”的一聲點燃,猩紅火光忽明忽暗,他似是察覺到了,沒表情地偏頭往這邊看。
她正想裝作無意把窗簾拉上,外面那人似乎“哎”了一聲。
低沉嗓音透著沙啞,讓人都不太確定那一個單音是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又“哎”了一句:“你知道電費在哪兒交嗎?”
家里電費都是老爸在交,孟妍不清楚這些,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哦!鄙倌陸(yīng)了聲。
孟妍看不清他,還專程等了一小會兒他也沒再吭聲,拉上窗簾的同時好像聽見他又補了句:“謝謝!
她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又聽見外面的男生出聲問:“能幫我手機充個電嗎?”
他聲音帶著輕微的試探和不好意思,畢竟這一天內(nèi)她已經(jīng)接二連三撞見他的窘迫。
許勁知自認(rèn)為不是“社恐”,但這么隔著一米叫人家給自己手機充電,多少有點說不出口。
孟妍再次把窗簾拉開,瞧著后面漆黑一片的屋子忽然反應(yīng)過來,這位估計是電費、暖氣費之類的都還沒交。
臥室的光溢出去照亮小小一片,昏黃籠罩在少年身上,垂在額前的發(fā)絲蓬松而柔軟,被風(fēng)吹著,整個人看上去落寞又頹敗。
他坐著一把掉漆紅椅,微仰著頭,手搭在扶手上。
有那么一瞬間,讓孟妍覺得他就是在寒冷冬夜里,捧著一束火苗瑟瑟發(fā)抖的……賣火柴的小女孩。
雖然他站起來伸手就能把東西遞給她,但經(jīng)她這么一腦補,忽然心軟道:“要不,你來我家吧,充好了你帶走!
他大概是被風(fēng)吹昏了頭,沒有任何客套流程,點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