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我的詩歌與我的生命押韻

1936年5月12日，曼努埃爾·阿萊格雷（Manuel Alegre de Melo Duarte）出生于葡萄牙中西部小城阿格達，他來自一個具有自由主義政治傳統(tǒng)的家庭，父親是弗朗西斯科·若澤·德·法利亞·梅洛·費雷拉·杜阿爾特，母親是瑪麗亞·曼努埃拉·阿萊格雷。他的中間名取自母親的姓，阿萊格雷（Alegre），在葡萄牙語里意為快樂，與悲傷（triste）押韻；這種強烈對比在他的詩中常常出現(xiàn)。阿萊格雷在阿格達讀完小學，輾轉于里斯本和波爾圖的幾所中學，最后在波爾圖完成了中學教育，并與若澤·奧古斯托·塞布拉共同創(chuàng)辦報紙《預兆》。

1956年，阿萊格雷進入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學修讀法律，他是活躍的學生領袖、游泳冠軍和學校話劇社的演員。當時，葡萄牙仍處于新國家時期，薩拉查總理大權在握，擁有任免總理權力的總統(tǒng)也只是他的傀儡。1958年，時任總統(tǒng)洛佩斯任期將至，被迫辭去職務，因為薩拉查想借此機會換上保守黨自己的心腹托馬斯。左翼領袖溫貝托·德爾加多將軍則希望通過參選總統(tǒng)，罷免薩拉查，為葡萄牙爭取民主和自由。德爾加多將軍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年輕的阿萊格雷也是其中之一�？上У氖牵�這年大選被操縱，秘密警察在投票箱里塞進了大量托馬斯的選票，總統(tǒng)之位最終落入薩拉查所選之人手中。大選后，德爾加多將軍被迫流亡巴西和阿爾及利亞，他的經(jīng)歷對阿萊格雷有極大影響。

1960年，阿萊格雷開始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幾本刊物上發(fā)表詩歌。1961年，他被薩拉查政權征召去亞速爾群島服兵役。在那里，他與梅洛·安圖內(nèi)斯策劃占領圣米格爾島，試圖發(fā)動政變。1962年，阿萊格雷被送往安哥拉，他在那里書寫戰(zhàn)爭與死亡，寫下了《南邦貢戈，我的愛》、《士兵佩德羅的故事》和《淚水之歌》等一系列挽歌；也在那里書寫反抗與自由，以《自由》和《我們終將在五月歸來》為代表的詩篇成為葡屬殖民地爭取獨立的歷史見證。

也許正因阿萊格雷這樣的經(jīng)歷，他的大多數(shù)詩歌，以及他自己的身份都與戰(zhàn)爭國家人民這些政治色彩強烈的詞匯緊密相連。他不僅從不避諱用詩歌談論政治，并且熱衷于讓自己的詩深深地扎根在社會與現(xiàn)實的土壤里。阿萊格雷的詩組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子，佇立在葡萄牙的土地上，用自己的身軀映著祖國的輪廓。詩歌之于社會的介入，對他來說，就像一把利劍，刺進時代的心臟：劇烈地疼痛，然后迎來跳動的脈搏和意識的清醒。這種介入，或者說刺入，讓詩歌在阿萊格雷的生活中變成有用的是歌聲，也是武器，能容納祖國、解放、自由等宏大的主題。在創(chuàng)作中，阿萊格雷常常直抒胸臆，堅定地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以口語化的表達配合祈使句，把書寫變?yōu)楹魡竞蛥群?/p>

不要讓自己枯萎，不要屈從馴服。

可以生活而無須假裝活著。

可以做一個人：男人或者女人；

可以自由自由自由地生活！

（《為國歌作詞》）

歐洲的介入文學概念來自薩特（Jean-Paul Sartre），并因薩特的推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十年中發(fā)展至頂峰。20世紀前半葉，國際社會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冷戰(zhàn)爆發(fā)，政治環(huán)境動蕩，新的階級矛盾出現(xiàn)，這強烈沖擊著兩耳不聞窗外事這種傳統(tǒng)的文學創(chuàng)作倫理。薩特深刻認識到文人故步自封、自娛自樂所帶來的問題，于是對文學參與政治的現(xiàn)象作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闡釋，并批判資產(chǎn)階級作家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粹形式主義游戲。他力主文學應介入社會政治生活，尤其應當為以無產(chǎn)階級為代表的大眾服務，以此試圖重新彌合文學同社會之間的鴻溝。在薩特的思想中，文學應當服務社會，作品的思想應高于形式，作者應呈現(xiàn)完全在場的狀態(tài)，并為大眾寫作。

當時的葡萄牙，萬馬齊喑，恐懼籠罩著社會。在政治社會環(huán)境以及現(xiàn)代文藝思潮的雙重影響下，文壇涌現(xiàn)出許多文學流派。20世紀40年代末，形成了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和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兩大主流陣營，新現(xiàn)實主義主張以文學的政治化來轉變社會，其沖擊力在小說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xiàn)，葡萄牙介入文學的傳統(tǒng)就從這里開始。費雷拉·卡斯特羅（Ferreira Castro）是新現(xiàn)實主義的先聲，其作品《僑民》是葡萄牙文學中最先描寫工人階級苦難生活的作品；在詩歌領域，也涌現(xiàn)出卡洛斯·德·奧利維拉、米蓋爾·托爾加等一大批新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獨裁時期，幾乎所有著名詩人都寫過介入詩歌，女詩人索菲婭還曾是反對獨裁統(tǒng)治的激進分子。在這個行列中，阿萊格雷的身影相當堅定，他要拿起詩歌的武器，將革命付諸行動。

在安哥拉期間，阿萊格雷領導了一次武裝起義。因為此前的革命嘗試，1963年他被葡萄牙秘密警察（PIDE）逮捕，在羅安達遭受六個月的監(jiān)禁。在散文詩《紅玫瑰》中，詩人第一次描述了空間距離帶給他的時間斷裂感：

1963年5月，我在監(jiān)獄里，睡覺但是怎么說呢？每分鐘我都醒著。我患了無藥可醫(yī)的病。心里有什么東西永遠碎了。（永遠？永遠是什么意思？）喊是沒有用的。我真切地知道了，什么是孤獨。

那時，阿萊格雷已預感到自己與祖國的分離，他追懷從前的寧靜和天真，知道它們一去不復返了�？湛盏碾p手里，沒有武器，只有詞語。

曾經(jīng)的時間屬于水果和提琴

太陽從我的房間升起

一棵樹站在世界開始的地方

那棵樹站在吉卜賽前地

（《天真時代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