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怎么來到這個城市的，一直沒弄清。只知道它是春天時來的，來了就沒有離開。它不討人嫌，既不糾纏人，也不聽命于任何人——它是一條自由的狗。據(jù)說是春天的時候過路的茨岡人把它扔在這兒的。這些茨岡人，真奇怪！往往一開春他們就上路了。有的坐火車，有的坐汽船或是木筏子，有的則坐著大客車慢吞吞地趕路，厭惡地望著從身邊馳過的汽車。這種南方的民族，竟深人到遙遠而偏僻的北方來了。他們有時會突然在某個城市的郊外扎下營來，于是一些戴著耳環(huán)、穿著鮮艷花衣服、皮膚黝黑的漂亮女人便會在集市上游游逛逛、做買賣、走家串戶、給人算命、吵鬧、嬉笑。但幾天后又會離去，就像來時一樣，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并且永遠不會再到這個地方來了。即便再有茨岡人來，也是另外一群了。世界大得很，他們可不喜歡舊地重游。所以很多人斷定，這條狗是茨岡人在春天時扔在這兒的�？墒且灿腥苏f，它是春汛時跟著冰塊漂來的。它孤零零地站在冰塊上往下漂游，一動不動，在一塊塊白得發(fā)藍的冰塊的映襯下顯得黑糊糊的。它的頭頂上則飛著雁群，“嘎嘎嘎”的叫聲不絕于耳。人們總是急切地盼著大雁歸來。當它們在黎明時歡快地“嘎嘎”叫著，并從泛濫的河流兩岸飛起時，人們總是目送著它們，心里無比激動，因為他們知道：春天來了。雁群在空中嗚叫，碎裂的冰塊“沙沙”地響著、沿河漂流著，狗則夾著尾巴站在冰塊上，小心翼翼、心驚膽戰(zhàn)地嗅著和聽著周圍發(fā)生的一切。當冰塊快靠近岸邊時，狗激動起來，笨拙地往岸上一跳，掉到了水里。但它很快就爬上了岸，抖了抖身上的水，藏進了樹叢里。不管哪一種說法可信，反正它來到這個城市后便留了下來，來的時候正是陽光燦爛、泉水叮咚、空氣里充滿草木香味的春暖時節(jié)。關于它過去的情況只能作些猜測。可能它出生在某個廊檐下的干草堆里。它的母親應當是一條身子矮小卻體形修長的純種科斯特羅馬獵狗�？墒遣恍业煤�，它一生下來眼睛就是瞎的，一層厚厚的白翳遮住了它的瞳孔，從此等待它的，將是痛苦、艱難的生活。要是它能意識到自己是瞎眼的話，生活甚至是可怕的，然而它并不知道，也無從知道。在它的心目中，生活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不知怎么，它沒有被淹死，也沒被打死，看來這是人們對一條孤苦伶仃、無人照管的瞎眼小狗的憐憫。它活下來了，經(jīng)受住了巨大的折磨，而這些折磨也過早地磨煉了它的筋骨和心志，使它變得冷酷而堅強起來。它沒有主人，因而也就沒有棲身之處，沒有人喂養(yǎng)它，也沒有人像關懷一個朋友似的關懷它。它是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憂郁、笨拙而又多疑——它的母親對待它就像對待它所有的兄弟姐妹一樣，養(yǎng)大以后就不管了。它學會了像狼那樣嗥叫，聲音拖得長長的，又陰沉又凄切。它骯臟無比，經(jīng)常生病。它常常去拱食堂旁邊的垃圾堆，和其他一些與它同樣饑腸轆轆的野狗一樣，總免不了被大師傅踢上兩腳，或是被澆上一桶臟水。它不能跑得很快，它那四條矯健的腿，對它來講其實并不是非常需要的。它跑的時候，總會碰上一些銳利而堅硬的東西。它同別的狗打架的時候——它一生不知打了多少次架——看不見自己的敵人，只能憑著對方的喘氣聲、狂叫或尖吠聲、爪子蹬地的“沙沙”聲去咬、去撲，因而常常咬空、撲空。不知道當它降生時，它母親給它起了個什么名字（即使是狗，當媽媽的也總是根據(jù)名字來區(qū)別自己的孩子的），也不知道它是會一直留在城里，還是離去，或是會死在某個溝壑里，并在臨終前祈求上帝的寬恕——這些都是可能的。然而，一個人干預了它的命運，于是一切都改變了。那年夏天我住在北方一個小城市里。城市靠著一條河，河上航行著白色的汽船、骯臟的棕褐色駁船、長長的木筏和船舷上沾滿黑色瀝青的寬艏大木漁船。城市四周是崗巒起伏的丘陵地，上面長著茂密的、從未采伐過的森林——流放的木材都是從河的上游砍伐的。森林里有許多草地，還有四周長著參天古松的幽靜的湖泊。我在城邊一幢古老房子的樓上租了一間屋子。我的房東是一位大夫，一個成天忙忙碌碌、沉默寡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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