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年后——大西洋的上空

　　我叫丹?卡特，是國際私人偵探公司倫敦分公司的負(fù)責(zé)人。

　　我坐在頭等艙里，此行的目的地是紐約，我會在那里和我的老板見面。我曾經(jīng)是一名軍人，確切地說，是一名金褐色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英國皇家憲兵隊隊員。我馬上就四十歲了，身高略微超過六英尺，體重不久前剛稱過，準(zhǔn)確數(shù)據(jù)是一百八十五磅。我可以在五分鐘之內(nèi)跑完一英里，臥推杠鈴能舉二百四十下。我本可以繼續(xù)鍛煉，使自己更加健碩，但我對現(xiàn)在的身材非常滿意。再說，在我所處的行業(yè)中，并不總是需要用蠻力解決問題。我的膽子很大，身體又比一般人強壯，這就足夠了。

　　但是，我很不喜歡坐飛機。

　　“不好意思，請問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先生，請問您還需要其他飲料嗎？”空姐問道。她的微笑燦爛得足以照亮整個溫布利大球場，但我并不在意。正如我剛才所說，我算不上一個合格的“空中飛人”，不過我即將去見的人卻和我正好相反。他曾經(jīng)是一名飛行員，在阿富汗服過役。他就是國際私人偵探公司的大老板——杰克?摩根。不夸張地說，杰克?摩根這個名字就是國際私人偵探公司的代名詞。

　　空姐走開后，我喝了一小口啤酒。我不想喝太多，因為在重要會議前喝得爛醉是極不禮貌的表現(xiàn)。我不知道我的老板是否愿意給人第二次機會——不知何故我對此有些疑慮，但是我并不打算以身試法。

　　他雇用我的理由之一是因為我曾經(jīng)在伊拉克幫助過一名美軍士兵，我是這名士兵的救命恩人。我并沒有跟人談起過這件事，但是杰克?摩根知道這件事背后的故事。一言以蔽之，我沒有遵守先行命令，這樣做的結(jié)果很可能是被交給軍事法庭審判，并且被開除軍籍。

　　如果真是那樣，結(jié)果或許還更好一些。最終，我因傷退伍，而且不得不在輪椅上坐了一段時間。杰克?摩根收到我的介紹信后，核查得相當(dāng)徹底。他甚至找到了那名被我扛著越過火力殺傷區(qū)并順利送達(dá)醫(yī)療救助站的美軍士兵，并與其進(jìn)行談話。

　　我曾打死過兩名美軍士兵，當(dāng)時他們正在強奸一名炸彈專家的妻子，并用槍打傷了那名被我營救的士兵，所以被我槍殺了。這一事實并沒有困擾杰克?摩根，他知道我這樣做的原因，而那些因為我的營救行為而頒發(fā)勛章給我的人，其實都不知道真相。實話實說，我真心希望這些人永遠(yuǎn)都不要知道真相。杰克?摩根認(rèn)可了我的所作所為，他非常理解我當(dāng)時的處境。再說，他一直想找一個能夠自己作決定的人來負(fù)責(zé)倫敦分公司的運營。

　　一定要把任務(wù)完成，必須用盡一切辦法，并且接受由此帶來的全部后果。

　　我想，我應(yīng)該是表現(xiàn)出了自己能夠勝任這份工作的特質(zhì)，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對我來說，世上的各種事情并非像我所希望的那樣黑白分明。當(dāng)你入伍參軍，乘船越過海洋，去參與別人的戰(zhàn)爭時，你會發(fā)現(xiàn)道義其實是相當(dāng)脆弱的。

　　或者說，飛過海洋。

　　正如我現(xiàn)在所做的。

　　二

　　行走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平坦的水泥地面上時，我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身旁路過的乘客都吃驚地看著我，幾個小孩子跑到我的前面，大笑不已，就好像他們沒有經(jīng)受七個小時的飛行煎熬似的。他們真的是太年輕了，以至于完全無法意識到潛在的危險。我一邊自我安慰，一邊加快腳步朝著通往機場大廳的入口走去。

　　一個小時之后，我在阿爾岡昆酒店樓下的“藍(lán)調(diào)”酒吧等待自己的老板，小口喝著冰鎮(zhèn)的佩羅尼啤酒。我很想與站在吧臺后面的漂亮女招待調(diào)情，可這似乎和用混凝土吹泡泡一樣困難。但是，她突然笑了起來。

　　她并不是對我笑。她的眼睛盯著入口，一個男人正從那里走進(jìn)酒吧，繼而朝吧臺走來。

　　那是杰克?摩根。

　　他總是這樣魅力四射。老實說，杰克是男人的朋友，而非敵人。但是，當(dāng)你在酒吧里遇見一個漂亮女人，并指望她和你一起跳舞時，你一定不希望杰克在你身旁出現(xiàn)。

　　“嗨！丹。”他笑著和我打招呼，朝我伸出右手。

　　“你好！杰克�！蔽一貞�(yīng)了他，并和他握了握手。他只比我高一英寸，但比我強壯得多。杰克本可以成為職業(yè)橄欖球運動員，這是他的一個同事告訴我的。對此我毫不懷疑，因為他的舅舅擁有奧克蘭突襲者隊，早就為他預(yù)留好了位子。

　　他朝著吧臺后面的女人笑了笑，“薩曼莎，我要的和以前一樣�！�

　　“馬上就來，摩根先生�！�

　　她再次露齒一笑。我敢保證，她的牙齒絕對是世界上最精致的。

　　“我很感謝你能過來，丹�！�

　　我面朝杰克聳了聳肩，“你是我的老板啊�！�

　　“可你也是倫敦分公司的老板。我猜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為什么要讓你做一份看上去很簡單的擔(dān)當(dāng)臨時保姆的工作�！�

　　“確實有點好奇�！蔽页姓J(rèn)道，“紐約分公司的人不能把她帶到倫敦來嗎？我可以在機場接她�！�

　　“事實上……”他對我說，“我得告訴你這個任務(wù)一點都不簡單�！�

　　三

　　“你對漢娜?夏皮羅的了解有多少？”

　　“一無所知。你的助理只是通知我來這里見你，并且說你會將任務(wù)的詳情告訴我�！�

　　“那就好。為了安全起見，這個任務(wù)需要暫時保密，必要時才公開�！�

　　杰克從女招待那兒接過自己的酒，然后將公文包放在吧臺上。他“啪”的一聲拉開了公文包的鎖扣，“除了名字沒變以外，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包括姓氏，護(hù)照，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這是某種證人保護(hù)程序嗎？”

　　“差不多是這樣�！�

　　“這種做法真的可以得到政府的許可？”

　　“事實上，的確如此，你不用擔(dān)心這個。”

　　“她多大了？”

　　“漢娜今年二十歲�！�

　　“那么，我需要把她帶回英國？”

　　“沒錯�！�

　　“她會在英國待多長時間？”

　　“三年，丹�！�

　　我疑惑地看著他，喝了一小口啤酒。片刻之后，我點了點頭，“三年時間足以讓她獲得一個學(xué)位，是這樣嗎？”

　　杰克?摩根也點了點頭，高興地說：“你的反應(yīng)果然很迅速�！�

　　“她要去哪里讀書？”

　　“錢斯勒大學(xué)。”

　　我知道那所大學(xué)，那是位于倫敦的一所最古老、最優(yōu)秀的學(xué)府。我低頭看了看吧臺上的文件，對于這名客戶來說，錢顯然不是問題。國際私人偵探公司的收費并不便宜——盡管此時我看到的只是手把手陪同客戶坐飛機越過大西洋那一個項目的費用。

　　“這并不是一次簡單的手把手練習(xí)，丹�！�

　　盡管我極度懷疑，但還是盡量保持冷靜，“真的？”

　　“她可是極其貴重的‘貨物’。她在英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得有我們的人全程看護(hù)她，并且小心謹(jǐn)慎地關(guān)照她。”

　　“如果她像麥當(dāng)娜一樣，總是在一群保鏢的陪同下到處走動，那我們就很難做到小心謹(jǐn)慎了�！�

　　“你說得對。盡管我們的人算是她的保鏢，但更大程度上應(yīng)該是同伴。如果她開始遇到一些有可能對她不利的人或事，一定得讓你和我知道。一定要非常謹(jǐn)慎，用眼睛留心看，用耳朵留意聽�！�

　　“是不是得謹(jǐn)慎到連漢娜本人都無法覺察的程度？”

　　“你又說對了�！�

　　“她的課程從什么時候開始？”

　　“九月�！�

　　我又喝了一口自己的淡啤酒，“我可能還需要一些幕后支持�！�

　　“關(guān)于這個，我早就幫你想到了�！苯芸擞孟掳椭噶酥缸约旱墓�文包，“我已經(jīng)和學(xué)院院長打過招呼了，得到了他們的許可�！�

　　“她的專業(yè)是什么？”

　　“精神病學(xué)。”

　　我沉思了一會兒，再次點了點頭，“應(yīng)該能學(xué)到點東西�！�

　　“她以前遇到過一些問題，現(xiàn)在我還不能告訴你�；蛟S學(xué)這個可以幫助她對付那些問題。”

　　“而我們的工作就是確保她能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

　　“她的父親是我們的大客戶，丹，七位數(shù)的大客戶。所以，她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他是干什么的？”

　　杰克看著我，故意含糊其辭地說：“他管付錢�！�

　　“我明白了。正如你剛才所說的，‘暫時保密，必要時才公開�！�”

　　“你說得對，好老弟�！彼�和我碰了杯，然后喝干了杯里的酒，“好了，現(xiàn)在去見見我們的百萬美元寶貝吧�！�

　　四

　　我曾想象過自己即將需要照看的“貨物”的樣子，眼前的她和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美國西海岸的可愛公主，擁有數(shù)量可觀的錢，態(tài)度一本正經(jīng)……我曾在頭腦中勾勒出了她的模樣：年輕，漂亮，以及棕褐色的皮膚。

　　她的確很年輕，至少在這方面我最初的估計是正確的。事實上，她看上去比自己的實際年齡還更小一些。

　　漢娜的頭發(fā)是灰褐色的，在腦后扎了一個馬尾。她戴著玳瑁眼鏡，襯衣和裙子的樣式都比較簡單，外面套了一件開襟羊毛衫，腳上是平底鞋。我記不起電影《史酷比》中的那個令人討厭的女孩的名字了，但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更瘦版本的女主角，而且還缺少了那份自信。也許她更像是個頭更高的“丑女貝蒂”。在我看來，她的臉上沒有化妝的痕跡，而且緊張不安，在這些方面我的眼光一向很準(zhǔn)。

　　漢娜?夏皮羅看起來柔弱得不敢對一只走起路來搖擺蹣跚的鴨子發(fā)出噓聲，更不用說一只大鵝了。

　　“你好！我是丹?卡特�！蔽覍λ�說，接著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她用她那只瘦小纖弱的手和我握手，但一句話也沒有說，和我也沒有目光接觸。

　　或許這得歸因于我流露出來的男性權(quán)威和自信氣息。盡管我的判斷有可能是正確的，但我同時也感覺到她孱弱得一陣強風(fēng)就可以把她吹倒。既然她打算進(jìn)修精神病學(xué)，那我估計她的理想應(yīng)該是開展純研究方面的工作。我實在是無法將她想象成一名坐在長沙發(fā)椅旁邊，用一種讓人感到安心可靠的聲音提出誘導(dǎo)性問題的醫(yī)生。要做那類工作的話，你必須擁有一種可以讓周圍的人感到舒適的特質(zhì)。

　　當(dāng)然，她的緊張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她畢竟站在德爾里奧身邊。

　　五

　　德爾里奧是杰克?摩根在西海岸總部的得力助手之一。他蹲過四年監(jiān)獄，吃盡了苦頭，而且看上去完全有能力再經(jīng)受一次這樣的考驗。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國際私人偵探公司的一員了，盡管某些時候我們并不能完全在法律許可范圍內(nèi)做事。

　　但是，這其實就是國際私人偵探公司存在的全部意義。我們不像那些穿制服的同行，他們都被相同的規(guī)章制度所限制和約束。當(dāng)然，這也是我們賺錢的秘訣。此外，如果我聽說的關(guān)于德爾里奧的傳言有一半是真的，那么他就是一個非常樂意將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家伙，并且愿意承擔(dān)致命的后果。

　　我伸出右手，與德爾里奧握了握手。如果說剛才那個女孩的握手如羽毛般輕盈，那么這個男人的手就像一條大蟒蛇。德爾里奧點了點頭，他也沒有說任何話。不過，我不會認(rèn)為他一言不發(fā)也是缺乏自信的緣故。除非你握著一把巨大的橡木鎬柄，否則我無法想象你能有辦法削弱他的自信。

　　“從現(xiàn)在開始，丹會照顧你，但是如果你在任何時候需要和我說話，你都可以打電話給我。你有我的號碼，對吧？”杰克?摩根對女孩說道。此時此刻，這個女孩看上去仍然只對自己的雙腳感興趣。

　　“好的，杰克�！彼�小聲說道，“謝謝！”接下來，她抬起頭來笑了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記住，任何時候都可以，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苯芸苏f完后，又拍了拍我的后背，“好好照顧她，丹。我就指望你了�！�

　　“沒問題�！蔽覍�杰克說。緊接著，我對年輕的女孩說道：“現(xiàn)在我們可以走了嗎？”

　　她看著我，沒有說話。

　　過了十幾秒，她終于回答道：“好的�！彼�依舊沒有朝我微笑，但是我相信這只是時間問題而已。長達(dá)六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對于認(rèn)識一個新朋友來說，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據(jù)我預(yù)測，憑借老卡特的魅力，她會在四個小時之內(nèi)就和我熟識起來。

　　六

　　我松了口氣，解開了座位上的安全帶。

　　過去的這幾個小時對我來說異常痛苦，整個人好像一直都在掙扎。我轉(zhuǎn)過頭看著身旁的年輕女孩，她毫不費力地解開了自己的安全帶，在這個過程中，她的注意力始終不曾離開那本她一直在讀的電子書。

　　上飛機后，我讓漢娜?夏皮羅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將窗戶上的遮光板拉了下來，這讓我自己的眼睛也感到很舒服。突然，機上廣播說飛機即將遇上一陣湍流，要求大家趕緊系上安全帶。我迅速系上了自己的安全帶，比剛才解開時的動作要快得多。幸運的是，那陣有可能使飛機產(chǎn)生顛簸的湍流并沒有與我們的飛機親密接觸。

　　漢娜依然全神貫注地看著手中的電子書�！澳阍诳词裁矗俊蔽覇査�。

　　她沒有抬頭，小聲回答道：“《漂亮冤家》�！�

　　“哦，我最喜歡的小說是《夜色溫柔》�！�

　　這一次她抬起了頭，驚訝地說：“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而且我還知道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這個大個子男人，怎么可能靜下心來讀這本大部頭小說呢？”

　　她的嘴角微微裂開了一條縫，或許這就是她微笑的一種方式吧。

　　“是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寫的那本嗎？”

　　“沒錯，跟你正在看的這本書是同一個作者�！�

　　“《夜色溫柔》是我母親最喜歡的一本書�！�

　　“你離家去英國讀書，時間長了會想念她嗎？”

　　“我現(xiàn)在就在想念她。她已經(jīng)去世了，卡特先生。”

　　“聽到這個，我很難過�！�

　　“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當(dāng)時我還是個孩子�！�

　　“是怎么回事？”

　　“總之，我已經(jīng)長大了�！�

　　我決定暫時不再深究這個話題，很明顯漢娜現(xiàn)在并不想談?wù)撃赣H的死。我盯著眼前這個女孩，她給我的感覺是，不論她曾遇到了什么，看上去都像是不久前才剛剛發(fā)生的事。盡管她已經(jīng)二十歲了，但在我看來，她還像個孩子。

　　“失去母親的感覺一定很不好受。”我溫柔地說，“無論你的年齡是多大。”

　　“你的父母還好嗎，卡特先生？”

　　“父親在幾年前過世了，母親還健在，感謝上帝�！�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了我好一會兒，就像從我的眼睛里搜尋什么東西。

　　“你的確應(yīng)該感謝上帝，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的母親，卡特先生�！彼�思索了片刻繼續(xù)說道，“在你的生命中，沒有什么比你的母親更珍貴了�！�

　　“我會的。”說這話時，我感到有一點內(nèi)疚。我已經(jīng)超過一個星期沒和母親說話了。

　　漢娜點了點頭，似乎對我的回答非常滿意。

　　“她死于癌癥�！睗h娜平靜地說，“別人無能為力�！�

　　“我很難過�！蔽以俅握f道。

　　她搖了搖頭，“這不是任何人的過錯，對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我父親是個科學(xué)家，你知道嗎？他很有錢，而且聰明過人。但是，他對此也無能為力。”

　　我朝著她點了點頭。她說得很對，有時候死亡會找上門來，也許是從側(cè)面來，或者從后面來，還有可能迎面而來。死亡來臨的時候，就像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一般。不論它從哪個方向過來，你都無能為力。對于這一點，我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

　　“在結(jié)婚二十周年紀(jì)念日那天，父親送給母親一本第一版的《夜色溫柔》。她很珍愛那本書，對她來說，就好像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也許那是……”我停頓了片刻，“還是你先講吧，我可以想象�！�

　　這次她終于朝我微笑了，不過卻是一個悲傷的笑容。

　　“母親去世后，我的世界失去了光芒。卡特先生，你能想象嗎？所有的溫暖都隨她而去了�！�

　　“叫我丹就好了�！�

　　漢娜看起來并沒有聽我說話，她已經(jīng)迷失在自己的記憶里�！昂芏鄷r候我感到自己仍然走在陰影里，等待著黎明的到來。”她傷感地說。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還有慈祥和藹的已故的父親，我能想象出她的感覺�！袄杳鹘K究會來。”我對她說，“最終它總是會來的�！�

　　“希望是長著羽毛的小鳥。”

　　“這是艾米麗?迪金森的詩句�！�

　　“你真是一個時時給人驚喜的人，卡特先生�！�

　　我伸出右手，再次對她說：“叫我丹，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彼�回答道，緊接著握了握我的手。這一次，她不但目光和我接觸，而且咧嘴而笑。我也笑了，我提前達(dá)成了自己的目標(biāo)。

　　“我不該告訴你我的父親是個科學(xué)家�！彼�說。

　　“沒關(guān)系。我知道怎樣保守秘密，這也是我的職業(yè)習(xí)慣�！�

　　“我猜也是。我以前不知道英國也有私人偵探，我還以為那里只有警察和警察崗?fù)�。�?/p>

　　“當(dāng)然還有一些像我們這樣的人�！�

　　“你以前是警察嗎？”

　　“我以前是英國皇家憲兵隊的，大家都稱我們?yōu)椤�紅帽子’�！�

　　“你在海外服過役？”

　　“是的�！�

　　“就像杰克?摩根一樣？”

　　“他在阿富汗服役，我去的地方是伊拉克�！�

　　“是什么原因使你退伍的呢？”

　　我盯著漢娜，思索了幾秒鐘，然后才回答她的問題。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恐怕在飛機上講不完。”我對她說。她看上去像是接受了我的答案，視線又回到了自己的小說上。

　　我閉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那一天的情景開始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非常清楚，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那種痛苦的感覺，至今還歷歷在目。

　　雖然在那時我還不知道，但后來發(fā)生的事件證明，漢娜和我有很多共同之處，而且遠(yuǎn)比我能想象的要多得多。

　　七

　　2003年4月9日——伊拉克，巴格達(dá)

　　那天下午，我們四個人坐在一輛吉普車?yán)铩?/p>

　　確切地說，是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我們剛剛完成了一項任務(wù)，內(nèi)容是“簽署——蓋章——遞送”。緊接著，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至少在當(dāng)時看起來是這樣的。我們的下一項任務(wù)是去調(diào)查沖突結(jié)束后的慶�；顒�，據(jù)報道說，有些活動過于“吵鬧”了。我們不能責(zé)怪那些小伙子，也無意采取任何暴力手段。事實上，受到傷害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而且，有很多尸體已經(jīng)被運回家鄉(xiāng)埋葬，他們“過早”地回家了。

　　你不能因為那些小伙子喝了一兩杯酒，打了一兩個飽嗝就責(zé)怪他們。如果不能在今天慶祝，那你還能在什么時候慶祝呢？

　　陽光非常燦爛，從我剛來這里服役到現(xiàn)在，似乎每天都是這樣的天氣。但不知怎么的，今天的陽光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更加明亮，也更加清澈，而且使皮膚感到無比灼熱。我知道這樣說很荒謬，但我的真實感覺確實是這樣的。

　　很明顯，空氣中彌漫著興奮的氣息。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時，曾看到過整條街的人都舉家出動，穿戴整齊地參加一個萬人空巷的派對，慶祝女王登基二十五周年。那真是無比狂熱和輝煌的一天。在那之后，今天的我第一次重溫了這種感覺。

　　耶穌會的詩人杰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曾經(jīng)寫下這樣的詩句：世界充滿了上帝的奇妙，它會像震動著的金屬箔所發(fā)出的光輝一樣燃燒。

　　實話實說，那時候我們并沒有明顯地感覺到上帝的莊嚴(yán)。我們所處的地方是一片被嚴(yán)重毀壞的城鎮(zhèn)郊區(qū)，左邊、右邊、前面、后面全都是被炸毀的樓房。屋頂和頂層都被炸開了花，就像損毀的牙齒一樣凌亂不堪。遍滿四周的全都是燃燒彈留下的殘留物，以及濃煙、灰燼和汽車殘骸。

　　整座城市已經(jīng)被實實在在地粉碎了，但是那一天的空氣中充滿了希望的氣息。希望，或許這就是上帝的莊嚴(yán)一直以來的真正含義吧。因為如果沒有了希望，我們還擁有什么呢？吉普車?yán)锏牧硗馊齻�人和我一樣，臉上都掛著笑容。

　　前排的乘客座位上坐著理查德?史密斯上尉。他三十多歲，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我的頂頭上司，也是我愿意跟隨其赴湯蹈火的人。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有時候我們真的會感覺到自己待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中。

　　在他旁邊開車的司機是二十來歲的一等兵李?馬丁——一個很喜歡搞惡作劇的年輕人。不過，馬丁從來不會用褻瀆的言辭談?wù)撊魏稳�，而且他還會將口袋里的最后一英鎊送給需要的人。

　　后排坐在我旁邊的女人是和我同軍銜的安妮?瓊斯中士。她將一頭金發(fā)剪短，這使她看上去更像個男人。她可以和部隊里的任何人在桌子下面喝酒，而且在掰手腕的較量中可以打敗他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人。但是，瓊斯中士私底下很喜歡浪漫小說，尤其偏愛凱瑟琳?庫克森的作品。有一次，我偶然碰見她在讀一本《煤渣小路》，而她揚言說如果我膽敢將此事告訴別人，那她就要用一把生銹的小刀對我進(jìn)行“宮刑”。

　　我們的車沿著崎嶇不平的小路顛簸前行，四周全都是滿目瘡痍的被炸彈損毀的地區(qū)。但是，我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這不僅僅是因為和煦的陽光、戲謔和笑話，也不是因為那種仿佛要去參加烤肉野餐一般的氣氛。我們的心情與某種成就感有關(guān)，那是一種一切都完結(jié)了的感覺。

　　如果被人問起，我一定會第一個站出來，明確反對將我們派到伊拉克的這種行為。不過，這里并不是讓我發(fā)表評論的地方，而我當(dāng)然也從來沒有被問起過自己的意見和主張。我只是在服役，只是在做那些被要求做的事。這就是在軍隊服役的全部含義。

　　那一天的感覺真的很好，因為我們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終于結(jié)束了。接下來肯定還會有一些清理工作，但是軍隊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將會被找到，而且沒有人會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至少在我們這一方是這樣的。

　　以英美聯(lián)軍為主的聯(lián)合派遣部隊已經(jīng)打倒了一個專制政權(quán)，“公正”即將在這個地區(qū)生根發(fā)芽——為了拯救那些在這塊飽受摧殘的土地上長期忍受折磨的人們。

　　在我的右手邊，瓊斯中士正在瀏覽她的小型數(shù)碼相機里的由她本人拍攝的一些照片。她在看到某一張照片時停了下來，并將它放大了一點點。照片中，薩達(dá)姆?侯賽因的高達(dá)十二米的塑像正在被美軍推倒，那座位于巴格達(dá)市中心法爾杜斯廣場的塑像是在2002年為了慶祝薩達(dá)姆的六十五歲生日而被豎立起來的。

　　一間小型咖啡廳里的電視機直播了這一場面，瓊斯中士的照片就是在那里抓拍的。她趁著塑像倒下一半時的瞬間拍下了這張照片，圖像清晰得令人難以置信。

　　這是一張標(biāo)志性的照片。用不了多長時間，成千上萬張這樣的照片無疑將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傳遞到世界各地，新聞媒體將對此大肆報道。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改變世界的里程碑，就如同柏林墻的倒塌，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邁出第一步，肯尼迪總統(tǒng)被暗殺……

　　事實上，這件事就發(fā)生在巴勒斯坦飯店的對面，這家飯店也是各國新聞記者駐扎的地方。當(dāng)時我們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意義，飯店里也沒有多少人在歡呼慶祝。

　　美軍坦克包圍了那片區(qū)域，接下來所發(fā)生的事實并不讓人感到意外：海軍中尉蒂姆?麥克勞克林想在那里第一次升起美國國旗，然而卻被狙擊手的火力制止了。戰(zhàn)爭也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并不是敵我雙方的所有戰(zhàn)士都已經(jīng)知道而且承認(rèn)了這一點。

　　瓊斯中士關(guān)上了相機，再次發(fā)出了微笑。她用手掌遮擋住前額，抬頭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陽。

　　2003年4月9日，從這天起，一切都改變了。

　　“明天又會是個大熱天�！卑材菡f道，車上其他人都對此無任何異議。緊接著，汽車在路面上反彈了一下，落地時引爆了一顆埋在道路下方的地雷……一道白光過后，我能感覺到的就只有痛苦、陽光和死亡。

　　八

　　我就像被塞入了一個麻布口袋，然后被扔進(jìn)了更衣室。那些來自邁阿密海豚隊的所有中后衛(wèi)，此時都一起來到口袋周圍使勁踢我。

　　我可以感覺到粗糙的沙粒堵塞了我的鼻孔，臉頰上被剝離的皮膚感到一陣陣灼痛。我的頭也跳動著作痛，那種感覺就像是普通人所能想象出來的最糟糕的酒后反應(yīng)。

　　我的雙眼緊閉著，而且我無法讓自己睜開眼睛。我不敢這樣做，因為我對自己可能會看到的場景感到無比害怕。我聽到了一陣很微弱的呻吟聲，聽起來好像是一只垂死的動物發(fā)出來的。幾秒鐘后我才意識到，原來這個聲音來自于我自己。

　　我張大嘴巴，使勁做了幾下深呼吸，最終還是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睛。

　　強烈的陽光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就好像灼熱的針刺入了我的雙眼。我趕緊閉上眼睛，直到這種疼痛減緩了一些。

　　我等待了片刻，不停地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接下來，我用手掌遮蔽陽光，再次睜開了眼睛。

　　我正側(cè)躺在一輛燒壞了的老式沃爾沃轎車附近，我記得很清楚，在我們的吉普車碰到地雷之前，我曾經(jīng)在路邊看到過那輛車。我試圖將一只手臂放在額頭上，以遮擋眩光。盡管只是一個很輕微的動作，我卻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在抗議。不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缺胳膊少腿，應(yīng)該沒有致命傷。于是，我掙扎著坐了起來，朝街對面看去。

　　在幾十英尺遠(yuǎn)的地方，吉普車的軀殼正躺在那里，冒著滾滾的濃煙。黑色的煙霧涌入湛藍(lán)的天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遲到了的呼救信號。

　　對于年輕的司機來說尤其如此。他的右臂直挺挺地倒向我的方向，似乎正在尋求幫助。他的眼睛已經(jīng)毫無生氣，就像是爬過他臉部的蒼蠅。

　　更遠(yuǎn)一點的地方，瓊斯中士躺在地上。僅僅是片刻之前，她還在慶祝薩達(dá)姆?侯賽因的倒臺。然而，現(xiàn)在的她就和倒塌的獨裁者塑像一樣，躺在地上靜止不動。她的脖子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著。她死在了街道上——被她自己參與推翻并打倒的政權(quán)給謀殺了，死在了她自己所渴望的為這個動亂不安的國家開啟新紀(jì)元的前夕。

　　我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塵土，然后在吉普車周圍來回搜尋了許久，可還是沒能看到我的指揮官理查德?史密斯上尉。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笨拙地單膝跪地立了起來，疼痛的感覺再次穿透了我的全身，痛得我齜牙咧嘴。我猜想自己的身上一定是遍體鱗傷，但至少還是個活人。這真是個奇跡！我竟然活下來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站了起來。不過，我立刻就為自己的這一行為感到后悔。我的腳踝失去了控制，我痛苦不堪地喘息著，本能地朝著側(cè)面倒了下去。與此同時，刺耳的槍聲響了起來。

　　幾乎在槍聲響起的同一時刻，子彈擊中了我的左臂，正好是肩膀的下方。那股強大的推力使我旋轉(zhuǎn)著向后倒在地上，就好像是被保齡球擊中的瓶子。

　　我痛得滿頭大汗，用右手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傷口。出現(xiàn)這一狀況不足為奇，這是戰(zhàn)爭中的一項標(biāo)準(zhǔn)流程——留下一個人瞄準(zhǔn)和射殺地雷尚未處理完的活口。同時，這個人也可以親眼看到地雷成功炸飛敵方車輛或士兵，并無比快樂地享受這一過程。

　　“趕快臥倒，卡特！”我的指揮官躲在損毀的吉普車后面的某個地方朝我大聲喊叫著，“狙擊手就在沃爾沃背后的那棟樓房里�！彼�后面加上的這句話略微顯得有些多余，盡管我的右手還捂著受傷的左臂，但我已經(jīng)憑自己特有的判斷力弄清楚了所有的一切。我打開腰帶上的槍套，取出了自己的配槍。

　　“你就待在原地別動�！崩聿榈�?史密斯再次大聲喊道，“他已經(jīng)盯上你了。”

　　“遵命！”我一邊喊，一邊伸長脖子，越過車頂尋找著狙擊手的位置。

　　另一顆子彈重重地?fù)糁辛私饘佘嚉ぃ�我再次彎下腰，躲在車身背后。史密斯上尉朝著狙擊手的位置回射了一槍，后者正躲在一棟燒壞了的樓房殘骸里�?/p>

　　總是聽從你的指揮官——不要自己思考，只是按照他說的去做。這句話大致總結(jié)了教官們在新兵訓(xùn)練營里反復(fù)向我們灌輸?shù)睦砟�。史密斯上尉剛才對我說，待在原地別動。在那種情況下，看上去當(dāng)然是一個很不錯的建議。

　　不過，當(dāng)我看到安妮?瓊斯中士的頭動了一下時，情況就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九

　　我在地上滾了幾圈，然后再次掙扎著站了起來。

　　我用沒有受傷的右臂舉起自己的手槍，架在沃爾沃殘骸的頂部，朝著反抗軍狙擊手的大致方向打了一槍。

　　該死！難道這些人竟不知道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

　　又有一陣子彈襲來，敲擊搖晃著沃爾沃的車殼。我感到有些慶幸：那個盯上我的狙擊手所用的裝備并不是一個火箭推進(jìn)榴彈發(fā)射器。

　　“你到底在干什么？為什么不聽命令，卡特？”我的指揮官大吼道。

　　“為了救安妮，長官�！蔽一貜�(fù)道，“我看到她在動。”

　　“天哪！”

　　幾秒鐘過去了，史密斯上尉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再次說道：“我們不能丟下她不管，長官。”

　　“是的，謝謝你，中士。狙擊手在你的十點鐘方向，一樓靠右的窗戶里面。我數(shù)到三時就沖出去射擊，當(dāng)我救下瓊斯中士時，掩護(hù)我。一，二，三……”

　　他從破損的吉普車側(cè)面沖了出去，與此同時，他的雙手緊握手槍，一邊連續(xù)射擊，一邊側(cè)身朝著倒在地上的中士移動過去。他的射擊范圍遍滿了狙擊手所在的樓房的墻壁和窗戶。

　　我呻吟著站直身體，將兩只手臂搭在沃爾沃的車頂上，然后穩(wěn)穩(wěn)地瞄準(zhǔn)了狙擊手所在的位置。史密斯上尉來到瓊斯中士身旁，放下了自己的手槍，緊接著彎下身子將她抱了起來。

　　這時，我瞄準(zhǔn)的窗戶背后出現(xiàn)了一些動靜，我立即扣動了扳機。接下來，又有子彈射回來。我繼續(xù)開了三到四槍，可窗戶背后的動靜依然沒有停止。我打中他了嗎？

　　“我們安全了�！笔访芩股衔驹谖疑砗蠛暗�。

　　我正準(zhǔn)備放下自己的槍，突然看到窗戶背后閃現(xiàn)了一道亮光，很明顯是槍管反射太陽光所產(chǎn)生的光線。槍管猛然向上晃了一下，我猜狙擊手正在換彈夾。

　　來不及有過多的思考，我蹣跚著繞過沃爾沃的殘骸，盡可能快地跛行著朝那棟樓走去。我的指揮官在我身后大喊大叫，而我對此充耳不聞。

　　我的腦子里在讀秒，計算著狙擊手更換彈夾的時間。突然我絆了一下，在樓房入口的階梯處摔倒了。我趕緊更換了手槍的彈夾，然后把槍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里，向上瞄準(zhǔn)著樓梯。我先是單膝跪地將上半身立起來，繼而整個人站了起來。暫時還沒有危險。

　　我背靠著墻壁，盡可能將槍平穩(wěn)地端著。受傷的手臂劇痛無比，汗水從我的額頭上流了下來，進(jìn)入到我的眼睛。我再次用袖子迅速地擦了擦眼睛，然后繼續(xù)保持警惕。

　　這所房子就像這片城郊區(qū)域的大多數(shù)房子一樣，被重型迫擊炮打得破敗不堪。墻壁已經(jīng)被煙熏黑了，留下來的家具在很久前就被劫掠一空。我面前的樓梯傾斜著，眼看就要坍塌了。

　　我始終用雙手將槍舉在齊肩高的位置，槍口對準(zhǔn)正前方，緩緩地登上了樓梯。我的左腳踝受傷了，有些站不穩(wěn)，但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

　　我背靠著右側(cè)的墻壁，這樣可以保護(hù)自己，使自己更不容易被狙擊手發(fā)現(xiàn)。我屏住呼吸，繼續(xù)向上移動。

　　現(xiàn)在我走到第五級階梯了，已經(jīng)走完了這段樓梯的三分之二。突然，我右腳下方的樓梯表層坍塌了，我的腿落進(jìn)了損壞的木頭里，緊接著整個身體向右邊倒去。我張開雙臂，拼命想保持平衡，可就在我倒下并撞到墻壁的同時，手上的槍又走火了。

　　汗水再一次流進(jìn)了我的眼睛，我一抬頭，看見一把步槍的槍口正瞄準(zhǔn)著我的臉。

　　十

　　空氣中彌漫著響亮的槍聲。

　　一顆子彈射入了我的大腿，使我向后倒去，強大的慣性將我的右腿從損毀的樓梯枕木里猛地拽了出來。緊接著，我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摔倒在混凝土地面上。我看到史密斯上尉站在樓房的入口處，他手中的自動步槍正在連續(xù)開火。

　　片刻之后，那名伊拉克抵抗軍戰(zhàn)士的尸體從樓梯上方轟然倒下，頭部重重地撞到了堅硬的混凝土地面，繼而軟綿綿地側(cè)躺在我的身邊。狙擊手在下墜的過程中沒有發(fā)出一丁點聲音，因為在那之前他就已經(jīng)死了。

　　我抬起頭仰望著前方的入口，史密斯上尉的身影輪廓上籠罩著一圈光環(huán)。“謝謝你的援助�！蔽乙Ьo牙關(guān)，用盡力氣朝他喊道。

　　“不用客氣�！彼�簡短地回復(fù)道。幾秒鐘后，他突然雙膝跪地，手中的武器“嘩啦”一聲掉落在地上。

　　“上尉�！蔽覓暝�著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

　　“安妮已經(jīng)身亡了。”他哽咽著說，“我想我自己也活不長了�！�

　　說完，他的身體開始向前傾倒，我撲上去扶住了他�！翱雌饋碇挥心隳軌蚧钕氯チ恕！彼�喃喃地說。

　　“別這么說，我們會得到援助的，你也會好起來的。”

　　他虛弱地?fù)u了搖頭，“在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里已經(jīng)有太多的謊言。真相就是我們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來這兒，而且我認(rèn)為今天并不會改變?nèi)魏螙|西�！�

　　“你再堅持一下�！蔽覍λ�說，“我馬上就去尋求援助。”

　　他再次搖了搖頭，“幫我個忙好嗎？”他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

　　“任何事情我都答應(yīng)你。”我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道。

　　“幫我……照看克洛伊……”史密斯上尉費力地說完了這句話。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氣，死在我的臂彎里。

　　“沒問題，長官。”淚水已經(jīng)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我答應(yīng)你�！�

　　十一

　　頭頂上再次響起了要求乘客系好安全帶的提示音，將我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

　　我估算了一下，此刻離我們抵達(dá)倫敦希思羅國際機場還剩下半小時的航程。我再次檢查了自己的安全帶——這個習(xí)慣是在軍隊里學(xué)到的：照顧好你自己的裝備，接下來你的裝備將會照顧好你。安全帶的鎖扣是鎖好了的，沒有任何問題。

　　我瞟了一眼身旁的漢娜。盡管剛才機上廣播通知說我們的飛機即將再次遇上湍流，但她看上去好像并沒有因此而緊張不安，而是靜靜地用自己的iPod聽著音樂。她聽的無疑是那些重金屬搖滾說唱歌曲，或者是當(dāng)今其他酷孩子喜歡聽的流行音樂。我想你可能會覺得我很老土，但我確實只喜歡旋律優(yōu)美的音樂。也許我已經(jīng)老去了。

　　盡管如此，在接下來的五秒鐘里，我又老了至少五歲。波音787撞上了一個氣穴，這架最先進(jìn)的“夢幻客機”像石頭一樣迅速下墜，頓時變成了我最可怕的夢魘�；艁y中，我感覺到有一只小手握住了我的手，然后看到那位年輕的被保護(hù)人正關(guān)切地注視著我。

　　“不要緊�！蔽壹傺b鎮(zhèn)定地說，“據(jù)統(tǒng)計，在過馬路時被汽車撞死的概率，要比因飛機失事而死的概率高得多�！�

　　盡管嘴上這樣說，但我心里卻認(rèn)為提出這些理論的家伙應(yīng)該被拖出去槍斃。

　　“這我知道�！彼�說，“可你看起來就像是心臟病即將發(fā)作一樣�！�

　　我能看出來，漢娜試圖使自己勇敢地面對各種危險。于是，我迫使自己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拔铱赡苡行┫�化不良�！蔽覍λ�說，“我不該吃龍蝦三明治的。在高海拔地區(qū)吃甲殼類動物做成的食物，總會讓我感到不太舒服。”

　　“我是猶太人。”

　　聽了這話，我感到無比困惑。

　　“猶太人是不吃甲殼類動物的。”她解釋道。

　　“哦，這我知道，那是很明智的做法�！蔽尹c了點頭，“吃那些東西會損傷胃。”緊接著，飛機再次發(fā)生了顛簸，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按照猶太教的教規(guī)，如果要吃海里的動物，那就只能吃有鰭片和鱗片的。不過我不在乎，我很喜歡吃龍蝦�！�

　　“那么，這樣做是不是有點不合規(guī)矩？”

　　她再次盯著我，語氣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現(xiàn)在搞不清楚自己是誰，我甚至沒有參加猶太女子成人儀式，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猶太人。”

　　她的眼睛里再次充滿了悲傷。我低下頭，看見她仍然還握著我的手。

　　湍流突然消失了，動作很快，就像它突然出現(xiàn)一樣。漢娜抬起頭，臉上露出了笑容，但是眼睛里的悲傷還沒有消失。

　　“那么，你會在英國照顧我嗎？”漢娜說話的同時將她的手放開了。

　　我不敢肯定，但我感覺她在問這個問題時，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獲取我的答案，而是岔開剛才的話題。

　　“是的�！蔽覍λ�說，“我會一直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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