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六短篇》是當代著名小說家林白的短篇小說集。本書精選林白的六篇短篇小說,包括《二皮殺豬》、《狐貍十三段》、《去往銀角》、《紅艷見聞錄》、《豆瓣,你好》和《大聲哭泣》。林白的作品常用"回憶"的方式敘述,女性意識強烈,對女性個人體驗進行極端化的描述,講述絕對自我的故事,善于捕捉女性內(nèi)心的復雜微妙的涌動。
林白是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重要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多數(shù)從女性視角出發(fā),通過各類異化的載體,表達女性潛意識里的訴求。這種帶有精神分析特點的創(chuàng)作方法,常常能給讀者帶來不一樣的閱讀體驗。
林白,1958年生,原名林白薇,廣西北流人,祖籍廣西博白。著名作家。被譽為中國"女性主義文學"重要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青苔》、《守望空心歲月》、《說吧,房間》,中短篇小說集《玫瑰過道》、《子彈穿過蘋果》、《同心愛者不能分手》、《致命的飛翔》等。
聽說狐貍吃老鼠,想到它又是從下水道上來的,真不知怎樣對它才好。
忽然它說:我不吃老鼠,我喝粥。我問:花生紅棗粥吃嗎?它點頭。這樣我就放下心來了;ㄉt棗粥是我每天的中午飯,我不喜歡炒菜,主要是怕油煙。聽說花生富含維生素E,而紅棗則是維C之王,合起來一起煮粥,自然比維生素EC合劑美妙。試著煮了一次,很不錯,還省事,從此我就很少用雞蛋西紅柿下面條了。
我洗干凈電飯鍋,抓了一小把花生,十幾顆紅棗,米也比平常多放了一點。此外還有咸籮卜干和榨菜,取出其中的一樣就行了。
狐貍到底比人好打發(fā)。
沒等我把盛好的粥放到陽臺上,狐貍就自己坐到了桌子前,我只好跟它面對面吃飯。唯一不同的是,我用筷子,它不用。本以為狐貍不用吃菜,光喝粥就可以,猶豫著分給它一點青菜,看它吃得也很舒服。此后幾天,我吃生黃瓜,生西紅柿,它也都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趣。
飲食趣味如此接近,狐貍大概是雌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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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跟狐貍沒有任何瓜葛,在動物中,我比較欣賞獅子,特別是那種超現(xiàn)實的獅子。在晴朗的夜晚,身披月華,目光炯炯飛翔在天空中的獅子,我曾經(jīng)在夢里看到過。
但我從未夢見過狐貍。
要說我跟狐貍僅有的一點聯(lián)系,想來想去,也就是剪紙。
那年我接受了一項考察黃河的計劃,一家出版社給我一筆可觀的旅費,考察內(nèi)容隨我自定,到時寫出一部書即可交差。就是那次考察,我碰到了山東農(nóng)村一個姓呂的老太太。
老太太有九十多歲了,是個神秘的剪紙大師,她的幾個徒弟都上了中央電視臺,一個在法國得了獎,一個在德國得了獎。老太太平日身體不好,脾氣也古怪,外面來的人也漸漸不太找她。所以大多數(shù)人認為這個古怪的老太太早就死掉了。
這些都是事后聽人說的。
我碰到她完全是湊巧,事前既沒有查縣志,也沒找當?shù)厝水斚驅(qū)АD谴挝业近S河邊上的一個村子轉(zhuǎn)悠,那里的房子蓋在一種人工的高臺上,十分奇怪。當?shù)厝朔Q這種高臺為"避水連臺",是用土筑一個與黃河大壩齊高的連臺,所有的房子都蓋在臺子上,洪水一來,"避水連臺"就相當于農(nóng)民們的諾亞方舟或航空母艦生活區(qū)。在連臺上,房子都連著蓋在一起,但也有一兩個像棚子一樣的低矮屋子,跟眾人不在一處。
我從一家剛生了孩子的人家里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老太太在不遠處的棚屋曬太陽。
她坐在陽光下曬她的手,兩只手在膝蓋上攤著,頭發(fā)像隔年的稻草,又干又白,卻編著辮子。這么蒼老的頭發(fā)而能編成辮子,簡直是奇觀。
說什么好像她都聽不見。我手里拿著兩袋方便面,一次比一次大聲地告訴她,用開水泡了就能吃。屋子里只有一張床,蚊帳是黑的,席子下面露著麥秸桿,沒有凳子,有一只麥秸編的坐墩。老太太自言自語地說:我快死了,死了我就不剪紙了。我站著,一時不知所措。她又說:我的鼻子靈著呢,你是個好閨女我知道。然后她就摸到床邊,把手探到席子底下,摸索起來。
她的手從席子底下出來的時候,帶出了一張紅色的紙,是一種罕見的火焰的紅色;鹧嬖谒氖稚咸,輕盈、柔韌,她的另一只手舉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把剪刀,形狀普通,但色澤陰沉,看上去有一點詭異。
兩只手瘦得只有幾根光禿的骨頭,連皮都沒有包上,鬼的手大概就是這樣的。這種手鋒利而寒冷,是另一把剪刀。紅紙頃刻被折成了長方條,紅面在內(nèi),白底朝外,火焰熄滅了,灰燼在轉(zhuǎn)動。只一會兒,老人抖開紅紙,一只紅色的火狐貍就從紙上跳了出來。我撿起掉到地上的紙,拆開,這樣我又看到了另一只狐貍,那只是實,這只是虛,一只是另一只的影子,或者相反,實的是虛的這個的影子。這樣詭秘的事情以前我竟沒有發(fā)現(xiàn),真是太愚鈍了。
從老太太家出來不遠,就等到了一輛載客的摩托車,我先到縣城,又從縣城到了山東淄博。
淄博不是我特意選定的一個地方,因為要去黃河入海口,考察河口地區(qū),而河口在東營,去東營必須路過淄博。在淄博我看了地圖,才知道此地有一個蒲家莊,是蒲松齡的故居!读凝S志異》是一部狐貍出沒的書,蒲松齡則是一個與狐貍有關(guān)的人。
我所能想起的全部跟狐貍的瓜葛,也就是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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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狐貍的話題主要有兩個,一是狐臭更臭還是我們小區(qū)的下水道更臭,二是我是否應該改變自己的生活,前往狐貍的故鄉(xiāng)。
有關(guān)第一個問題,狐貍說,我們狐貍身上的氣味是很迷人的。我問它,有貝克漢姆迷人嗎?不料狐貍并不知道貝克漢姆,我費了許多唇舌,也未能讓它明白。隔天,電視里有英超聯(lián)賽,是曼聯(lián)的主場,貝克漢姆穿著紅色的球衣,在綠色的球場上奔跑,英姿勃發(fā),萬眾歡騰。我告訴狐貍,這個身穿7號球衣的男人就是貝克漢姆。
狐貍盯著7號看了一會兒,說,這個貝克漢姆,就是我們狐貍變的。看我不快,便又改口說,換個說法也行,他的前世是一只狐貍。你看他長得多像火狐,還穿紅色球衣,誰都能看出來。為了跟狐貍保持區(qū)別,我堅持認為貝克漢姆穿上白色球衣更俊美。狐貍怏怏不樂,想了一會兒,說,穿上白色球衣也是狐貍變的,不過不是火狐,而是銀狐。
至于狐貍的故鄉(xiāng),我并不想去。但我想到亞熱帶的果林去,那是我視作家園的地方。頭頂懸掛著碩大的芒果和木瓜,有葉如劍戟的地菠蘿和闊葉的木菠蘿。這些果子的形狀就隱藏著我的故鄉(xiāng),在我家的后門長著高大的龍眼樹和荔枝樹,它們是園子里古老的皇帝和皇后,零星的黃皮、楊梅、枇杷、番石榴如一群少女,在果熟時分發(fā)出尖叫,招惹路人。
狐貍問:那你為什么不回家鄉(xiāng)呢?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家鄉(xiāng)早就沒有了,老樹一旦砍光,就不存在故鄉(xiāng)了。
狐貍又說:我可以帶你到亞熱帶果林里去的呀!我問它:怎么去呢?坐飛機?飛機上不讓帶寵物!
狐貍說:不坐飛機,騎自行車去!
它讓我晚上不要吃得太飽,我本來想炒兩只雞蛋,聽了它的勸告,便也免了。晚上我們吃了胡蘿卜炒青椒,醋炒空心菜梗,此外還有前一天剩的煎魚。吃過飯后,它一跳就跳到了西窗的窗臺上。窗外是另一個小區(qū)的鍋爐房和煙囪,晚霞濃郁,即使穿插著丑陋的煙囪也能感到天空的無限美好。我覺得,如果不計較狐貍身上的氣味,它其實是一個不錯的伙伴。
這段時間,每天傍晚7點多,天空的顏色跟狐貍身上的顏色一樣,從特定的角度看過去,它們?nèi)跒橐惑w。這時我會想到山東那個剪紙的老太太,她手中的紅紙,紅紙中脫落的狐貍。如果她的紅紙像半個天那么大,那她就是造物主了吧。
西邊的光線慢慢變暗,狐貍也變成了一片灰色的影子,它仍坐在窗臺上。所謂騎自行車去亞熱帶的事,大概不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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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在南邊陽臺的屋頂間,房間里有一點微光。狐貍說,我們走吧。我們摸黑走下樓梯,在小區(qū)里潛行。我聽不見自己開自行車鎖的聲音,但能聽見狐貍說話,它說讓我站在你的車后架上。我馬上感到背后熱哄哄的像穿上了一件毛衣。已經(jīng)是秋天,又在夜里,這種溫暖的感覺很舒服。它兩只前爪搭在我的肩上,然后我蹬上自行車在黑夜里走。腳下很輕,幾乎感覺不到車輪與地面的磨擦。我們沿著溫榆河向北,污染的河水發(fā)出陣陣惡臭,辣得眼淚水都快出來了,照這樣子,怕是跟亞熱帶果林只有越來越遠。但恍惚之間,惡臭就消失了,腳下越來越輕,背上的狐貍也沒什么份量,只是感到一片輕柔的皮毛。
前方一片橙紅色的光亮從樹林內(nèi)部透出來,遠看像一只巨大透風的燈籠。狐貍說,到了。話音剛落,我就感到自己被一陣暖風裹了一下,頃刻落到了一個什么地方。我先聞到了一種異香,是一種流動的氣味,直入肺腑,使人沉醉。過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這里的光線,果然看到周圍正是我熟悉的亞熱帶果園的景象,肥闊的芭蕉葉間隱藏著類似炮彈的蓓蕾,細高的木瓜樹上累疊著碩大的木瓜,有青有黃,芒果從高大的樹上垂下,參差錯落,荔枝、龍眼和枇杷,則從近處的縫隙間時隱時現(xiàn)。自行車和狐貍卻都不見了。
這樣的果園是奇怪的。我從小跟所有這些水果一起長大,它們開花結(jié)果,樹葉更替,我知道它們的秘密,它們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在樹上。除非它們已經(jīng)死去。
異香在空氣中浮動,我微笑起來,我已經(jīng)辨認出這是一種什么氣味,熟透的菠蘿和裂開的芒果,以及別的水果。總而言之,這種香氣超越季節(jié)難以捉摸,醇厚卻不膩甜。我從芒果身上看見我小時候的院子,芒果樹就在水龍頭的旁邊,如果是大片的芒果林,則是在小學的后門,果熟時分,高年級的同學要去守園子。枇杷樹在我母親單位的門口,一共兩株,楊梅在縣委會的深處,我的幼兒園也在那里。龍眼樹在后門的河邊,荔枝樹和楊桃樹在大園。我的親人、鄰居、故舊,他們在果樹間出入,亞熱帶的陽光照耀,皮膚黧黑。
他們從果核里出來,變大,又縮小。我的外婆也是這樣,她只有一只木瓜那么高,她領(lǐng)著一個挑木柴的人向我走來,一邊走,一邊變大,一擔木柴全是圓圓的小松木,整齊地碼在一起。八角錢一擔,還是七角?外婆走到我跟前,她變得像我一樣高,我叫她,她聽不見,我再看那擔木柴,這時已變成了一擔黑色的木炭。我明白,是時間把木柴燒成了炭。
但是外婆沒有停下來,她轉(zhuǎn)身走了,越走越小,最終消失在一只枇杷里。異香繚繞,狐貍?cè)圆灰娵櫽啊N以跇淞掷锎┬,又看到了有一層樓高的劍麻和一株木棉樹,樹上掛著哈密瓜那么大的木棉花?吹侥久藁ㄎ揖拖肫鹆俗约旱恼眍^,那是我上高中那年母親專門做的,枕芯里裝滿了帶籽的木棉,枕套是綠色的精紡棉布襯上手工鉤花。
有一朵木棉花從樹上掉下來,我走到跟前,正想撿起,卻發(fā)現(xiàn)樹底下有一張狐貍皮,這是它蛻下來的,還留有余溫。我想它大概就在附近。我喊它,我的聲音又細又薄,剛出口就被高大的劍麻擋回來了,傳不到遠處。
我沒有找到狐貍,但我在一株芭蕉樹底下看見了我的自行車,車沒有鎖,我剛把腳撐打開,狐貍就從我頭頂跳下來了,原來它藏在這株芭蕉樹上,它順著一梳青芭蕉溜下來,像猴子坐滑梯,直接滑到了我的后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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