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瞞天過海
話說1971年6月30日，在美國總統(tǒng)居住辦公的白宮舉行了一次例行新聞發(fā)布會，發(fā)言人齊格勒正經(jīng)八百地發(fā)布了一份簡短公告，宣布尼克松總統(tǒng)將派他的國家安全事務(wù)助理基辛格博士，于7月2日至5日到南越執(zhí)行調(diào)查事實的任務(wù)；隨后將到巴黎去和美國駐法大使戴維布魯斯進行磋商；赴巴黎途中將在泰國、印度和巴基斯坦同當?shù)毓賳T們會談，前后共10天。這消息聽起來很平常很正常，基辛格擔任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wù)助理后頭一次公開到國外出差訪問，目的是了解情況并與本國大使磋商，這是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wù)助理例行公事。出訪目的和全部日程都很清楚，人們信以為真，幾乎沒什么人提出疑問。

不過美國記者是非常厲害的，總有記者不那么好糊弄，有一位美聯(lián)社記者發(fā)現(xiàn)基辛格的隨行人員中有國家安全委員會遠東問題專家、能講一口流利漢語的霍爾德里奇，因此起了疑心，但他被告知此位專家隨行是為了考察越南與中國的關(guān)系，該記者的疑團被打消了。其實這位記者提的問題早在預料之中，而且預先已準備好了回答口徑等著他，所以他找不到什么漏洞來窺探基辛格此行是否還有什么沒有宣布的秘密。

1971年7月1日，在基辛格動身之前，臺灣駐美“大使”沈劍虹約見他，對美雖堅持保留臺灣在聯(lián)合國的席位，卻又同意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入聯(lián)合國表示不滿�；�辛格無法聚精會神地與他談話，只是裝出一切如常、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對沈本人是熟悉和贊賞的，也是朋友級別的關(guān)系，如此與沈交談，基辛格說這是“平生十分痛苦的一次會晤”。

出發(fā)前基辛格與尼克松總統(tǒng)會晤三次，花費了兩個多小時最后審查了為此次出訪北京準備的各種文件�；�辛格一行傍晚來到首都華盛頓以東近13公里的安德魯斯空軍基地，大約晚上8點鐘從這里起飛出發(fā)。本來他們可以乘坐一架總統(tǒng)專機，由于總統(tǒng)尼克松、副總統(tǒng)阿格紐、國防部長萊爾德把兩架專機都占用了，他們只能乘坐一架沒有窗戶、里面的設(shè)備擁擠不堪、坐上去十分難受的空軍戰(zhàn)術(shù)指揮機，去進行即將震動世界的旅行。

什么南越、泰國、印度、巴黎，都是虛招遮掩，如果有什么用的話，就是基辛格要在這幾站逐步麻痹和甩掉記者。記者不可能上他的飛機，只能通過別的途徑跟蹤他。他故意使用一站比一站乏味的新聞發(fā)布來敷衍記者，在南越西貢（即現(xiàn)在的胡志明市）時《紐約時報》還在頭版報道了他的活動，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在《每晚電視新聞》的重頭節(jié)目中播出了他與記者的長篇談話；到了曼谷跟蹤的記者就減少了，報道的熱情大為減弱；而在新德里，記者的提問很簡單，他的消息差不多只登在末版上；來到巴基斯坦的伊斯蘭堡時炎熱難耐，眼前只有三名記者�；�辛格心想記者們都中了他的妙計，暗自歡喜，連呼天助我也！

就在記者不注意的時候，他稱之為“波羅行動”的好戲開始了。馬可波羅是意大利人，17歲時隨父親和叔叔于1275年到元朝大都（即現(xiàn)在的北京），在中國17年，到處游歷，回歐洲后口述寫成了《馬可波羅游記》，詳盡描寫了中國的歷史、文化和藝術(shù)，引起轟動。在西方人心目中，馬可波羅是到中國探險并取得成功、影響最大的第一人，所以基辛格把這次秘密訪華準備的材料匯編成厚厚的一本黑皮書，代號“波羅”，送尼克松總統(tǒng)審批同意執(zhí)行，他到中國的首次秘密訪問就成了“波羅一號”行動。1971年12月22日基辛格第二次來到北京，商談尼克松訪華事項，這次是公開訪問，基辛格將這次訪問稱為“波羅二號”行動。

寫到這里，需要交代一下為什么基辛格要選擇巴基斯坦作為他執(zhí)行這次秘密外交的出發(fā)地。當尼克松、基辛格決定要與中國加快步伐建立關(guān)系時，他們認為華沙中美大使級會談這個渠道已經(jīng)不能勝任，這個會談無非是雙方的大使念一念國內(nèi)發(fā)來的稿子，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關(guān)鍵還在于尼克松、基辛格信不過他們的國務(wù)院，通過美國駐外大使館就無法繞過國務(wù)院。尼克松在1969年7月下旬至8月上旬的環(huán)球出訪中，發(fā)現(xiàn)羅馬尼亞和巴基斯坦是可取的渠道，這兩個國家與中國關(guān)系友好，尼克松向它們的總統(tǒng)做了試探，兩國反應(yīng)熱烈。最后由于擔心羅馬尼亞有可能向蘇聯(lián)泄露美中秘密交往的信息，這才最終確定利用巴基斯坦這個渠道，尼克松、基辛格把許多連他們的國務(wù)卿都不知道的內(nèi)幕，告訴了巴總統(tǒng)葉海亞汗及駐美大使希拉利。葉海亞總統(tǒng)作為中美忠誠的朋友，為促進中美關(guān)系正�；�提供了秘密的高效而寶貴的幫助，中美兩國十分感激。

在外人看來，基辛格在巴基斯坦的一切活動都合乎外交禮儀和常情，在記者招待會上宣布的基辛格在伊斯蘭堡的日程是從8日至10日共48小時，與在印度的停留時間相當，免得給外界以厚此薄彼的印象。基辛格到達后首先到總統(tǒng)府拜會總統(tǒng)葉海亞，然后到美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館與大使約瑟夫法蘭共進午餐并聽取情況介紹，晚上出席葉海亞總統(tǒng)的招待宴會。但在宴會高潮之時，基辛格手捧腹部，痛苦不堪，似乎是突然患病。南亞炎熱病多，初來乍到者身體不適是常有的事。于是總統(tǒng)宣布：博士身體欠安，本地太熱，需要暫到北部山區(qū)納蒂亞加利的總統(tǒng)別墅治療休養(yǎng)。基辛格裝模作樣地推脫說那樣太麻煩主人，就在伊斯蘭堡休息休息好了�？偨y(tǒng)說：“在伊斯蘭國家，客人要聽從主人的安排�！被�辛格顯得無奈，只得服從。對此大家深信不疑，基辛格的一位特工保鏢立即動身前往總統(tǒng)別墅打前站。記者被告知基辛格因身體不適，日程有所變動，在巴停留時間將延長兩天。9日上午8時，人們看到基辛格的車隊懸掛著美巴兩國國旗，在警車的護送下，從伊斯蘭堡的大街上浩浩蕩蕩地穿過，駛向北部山區(qū)的總統(tǒng)別墅，美國駐巴大使法蘭就在車上陪同基辛格。接著巴方幾位軍政高官前往別墅探望基辛格，但都被助手以病重不宜見客為由擋駕。巴方派了醫(yī)生去給他不曾相識的基辛格診病并開了藥方。

但在基辛格前往總統(tǒng)北部山區(qū)別墅之前的9日凌晨4時20分左右，倫敦《每日電訊報》特約記者、巴基斯坦人貝格在伊斯蘭堡機場看到了這樣一幕：基辛格乘坐的美國軍用專機仍停在人人都能看得見的民航區(qū)顯著位置，表明基辛格仍在巴基斯坦�？闪钬惛衿婀值氖�，在機場軍用區(qū)隱蔽處的一架巴基斯坦波音707機已經(jīng)發(fā)動待飛，突然開來兩輛軍車戛然而止，從車上下來一個戴著大沿帽和墨鏡的商人模樣的人，有幾人擁簇著他，迅速登上這架飛機。貝格一愣，覺得這位胖胖“商人”的模樣好熟悉，很像一個人！那不是基辛格嗎？他問一名機場官員。是的，這位機場官員隨口答道。4時30分飛機騰空而去。他去哪里？去中國，官員回答。貝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切，而職業(yè)的本能使他馬上趕回辦公室，立即撥通了倫敦編輯部的電話，把基辛格去中國的消息發(fā)到本部。接電話的本部編輯認為貝格肯定是喝醉酒了，哪有這樣的事，這怎么可能呢？他禮貌地聽完后掛上電話，就把事情拋到腦后了。

這出戲演得惟妙惟肖，沒有任何疏漏，就連那位提前去總統(tǒng)別墅打前站的基辛格保鏢都不知就里。他到別墅后給基辛格打電話，傻里傻氣地說別墅條件不好，建議基辛格不要來這里，他要馬上返回伊斯蘭堡。為了不外泄內(nèi)幕，這位忠實履行職責的保鏢莫名其妙地被巴方暫時扣留在別墅，在那里無可奈何地被“休養(yǎng)”起來，巴醫(yī)生還把他當成基辛格，給他診病開藥方。

基辛格及其助手雖然聰明無比，卻終究難以對付無數(shù)的記者，所以在登上巴基斯坦飛機前往北京的當兒恰被貝格發(fā)現(xiàn)。但貝格遇到了“喝醉酒”的本部編輯，終了還是沒有贏過基辛格。這看似偶然，但恐怕內(nèi)中還是必然的因素多，基辛格設(shè)計的魔術(shù)太逼真太合乎常理了，反而把一個看穿真相的記者搞得很不合常理，這位記者把真相說給別人聽，人家壓根兒就不信。

其實，基辛格有一個萬一被人識破的預案，如果出現(xiàn)那種情況，就由白宮發(fā)表一個簡短聲明：“基辛格博士應(yīng)中國人的請求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lǐng)導人會晤。在基辛格博士回來并向總統(tǒng)匯報以后將發(fā)表一個聲明�！比绻�真的啟用這個預案，那事情就會糟透了：一是詭秘行為敗露，定會引起美國政府中不同意見者例如國務(wù)卿羅杰斯的強烈反對；二是因事先未予告知而引起國會議員強烈不滿；三是必會被反對黨抓住大做文章；四是引起媒體的猛烈抨擊；五是肯定還會引起中國人的強烈不滿，怎么能說基辛格訪華是“中國人的請求”呢？中國人能向帝國主義去請求？這個預案如非基辛格透露，咱們誰也不會知曉。好在事情進行得順利，所以基辛格才把這個玩意拿出來曬曬，不無透著博士的洋洋得意。

一切都是按基辛格、葉海亞和周恩來商量好的計劃順利進行的。那架巴基斯坦707飛機事先飛到中國又返回，一是為了試飛，二是把中國的外交部美大司司長章文晉、禮賓司副司長王海容（毛澤東的表侄女）、女翻譯唐聞生（出生在美國且有個美國名字南希唐）和禮賓司官員唐龍彬，以及中方領(lǐng)航員接到巴基斯坦，以便迎接基辛格到北京。章文晉本是少言寡語而又特別注意保密的人，到了“文革”一不注意就會惹出禍端，于是就越發(fā)謹慎了。建國前章文晉就在周恩來手下工作，周恩來對他太了解了，所以行前囑咐他：“謹慎不多言是好的，可是要注意場合和需要。這次去接基辛格，你是主人，要主動些。不要使從未到過中國的客人覺得太冷淡了�！�

隨同基辛格登上飛機的有：約翰霍爾德里奇，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中國專家；迪克斯邁澤，基辛格班子里的越南問題專家；溫斯頓洛德，基辛格特別助理，他娶了一位中國血統(tǒng)的妻子，后來擔任第六任美國駐華大使，他的才干很受基辛格的青睞，被視為最得力的助手；兩名保鏢。

上了飛機，雙方人員見面寒暄，相互作了介紹。據(jù)唐龍彬說，在飛機上雙方坐在一個小長方桌兩邊，一開始似乎都有些緊張，特別是基辛格的兩位保鏢，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向被視為敵人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而且事先無人告訴他們秘密訪華的完整計劃，所以當他們突然看見飛機上的幾位中國人時如臨大敵，唯恐出什么危險，緊貼在基辛格的身邊。但很快大家就放松起來，交談甚為歡快。畢竟一方是48歲的基辛格，一方是57歲的章文晉，都是經(jīng)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中方人員試探詢問美方為何對此訪如此嚴格保密，美方人員哼哈應(yīng)付，說出幾點冠冕堂皇的理由�；�辛格講了他如何在伊斯蘭堡演戲，捂著肚子裝病，騙過媒體和公眾，弄得中方人員哈哈大笑�；�辛格在《白宮歲月》中回憶道：“章文晉看起來像艾爾格雷科（西班牙著名畫家）油畫中的西班牙紅衣主教—當然他穿的是毛式制服—他嚴肅大方、聰明而不外露。他運用英語的能力令人敬佩……他跟我們打招呼，仿佛一個中國高級外交官陪同一個資本主義國家的官員飛行2500英里到一個自稱為世界革命發(fā)源地的政府所在地，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當飛機飛越喜馬拉雅山時，旭日東升，蒼穹被朝霞染紅，下面的山地與山峰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晶瑩的白玉雕琢而成，冰天雪地的壯麗景象震撼人心，基辛格一行的心情格外激動�？爝M入中國邊境時洛德走到機艙的前面，聲稱他是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領(lǐng)土的第一位美國官員。
本書作者曾不止一次乘機飛越喜馬拉雅山，即使在夜間，只要是天氣晴朗，月光如水，仍然可以看到下面朦朦朧朧的冰雪覆蓋的山巒高峰美景，如夢如幻，想起當年基辛格大概飛的就是這條航線，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