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巨大的差異

經濟史是社會科學的核心。它的研究范圍可以借用亞當斯密的代表作來表述，那就是《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經濟學家采取一種不考慮時間因素的經濟發(fā)展理論來探究“原因”，而經濟史學家則在歷史變遷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中來尋找答案。近年來，經濟史研究格外引人關注，因為其中最根本的問題（“為什么一些國家富裕，而另一些國家卻陷入貧困？”）已經把視野拓展到全球范圍。這和五十年前完全不同，當時的核心問題是：“為什么工業(yè)革命發(fā)生在英格蘭，而不是法國？”近年來關于中國、印度和中東地區(qū)的研究強調世界各大文明內在的發(fā)展動力，因此我們如今要問的是：為什么過去的經濟增長發(fā)生在歐洲，而不是亞洲或非洲？
關于遠古時期的收入狀況，我們所掌握的數據并不充分，不過在1500 年左右，似乎各國間的貧富差距并不大。在達伽馬到達印度和哥倫布發(fā)現美洲之后，如今的貧富分化格局才基本開始成形。
我們可以把過去的五百年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從1500 年到大約1800 年，可稱為重商主義時期。這一階段始于哥倫布和達伽馬的航海探險（正是這些航行最終促成了一體化的全球經濟），終于工業(yè)革命。在此三百年間，美洲開始被殖民并向歐洲輸出白銀、糖和煙草；非洲人被運往美洲充當奴隸，生產上述產品；亞洲則將香料、紡織品和瓷器運往歐洲。主要歐洲國家不斷獲取新的殖民地，并采用關稅和戰(zhàn)爭手段阻撓其他國家與殖民地開展貿易，企圖以此來增加本國的貿易收入。以犧牲殖民地的發(fā)展為代價，歐洲制造業(yè)取得了進步，但當時經濟發(fā)展本身并不是各國的興趣所在。
第二個階段出現在19 世紀，可稱為趕超時期。在這一階段，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當拿破侖于1815 年兵敗滑鐵盧時，英國已經在工業(yè)領域內確立了領先優(yōu)勢，將其他國家都甩在身后。西歐各國和美國將經濟發(fā)展作為首要任務，試圖采取一系列政策來發(fā)展經濟。這些政策包括四個部分：（1）消除內部關稅，加強交通基礎設施建設，從而建立統一的全國性市場；（2）建立外部關稅，保護本國工業(yè)，應對來自英國的競爭；（3）成立銀行，穩(wěn)定貨幣并為工業(yè)投資提供資金；（4）建立大眾教育體系，提升工人的能力。這些政策在西歐和北美取得了成功，這些地區(qū)內的各個國家和英國一起構成了如今的富國俱樂部。一些拉美國家沒有完全采取這些政策，未能取得巨大成功。來自英國的競爭使得大多數亞洲國家沒能走上工業(yè)化道路。自從英國的奴隸貿易于1807 年停止后，非洲改為對外輸出棕櫚油、可可粉和各種礦物。
到了20 世紀，曾經在西歐（尤其是德國）和美國取得成功的各項政策在不發(fā)達國家實行后，并沒有取得顯著效果。大多數技術都由富裕國家發(fā)明，由于這些國家的勞動力價格日漸昂貴，所以它們需要發(fā)明新的技術，通過投入更多資本來提高生產率。對于工資水平較低的國家來說，采用新技術常常不夠劃算，但要想追趕西方國家，它們需要這些技術。大多數國家一定程度上都采用了現代技術，但它們的發(fā)展速度還不足以趕超富裕國家。也有一些國家在20 世紀成功縮小了與西方國家之間的差距，它們采取的是大推進式的發(fā)展模式，通過計劃手段和投資協調來取得快速發(fā)展。
在研究一些國家如何變得富裕之前，我們必須先確定它們何時變得富裕。在1500 年至1800 年間，如今的富裕國家確立了微弱的領先優(yōu)勢，我們可以用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來衡量這一優(yōu)勢（參見表1）。1820 年，歐洲已經成為最富裕的大洲，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是世界其他地區(qū)的兩倍。當時最富裕的國家是荷蘭，人均收入（國內生產總值）為1,838 美元。17 世紀，低地國家開始繁榮，其他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的主要目標就是趕超荷蘭。當時英國正在追趕的道路上。工業(yè)革命已經經歷了兩代人的發(fā)展，英國的富裕程度僅次于荷蘭，1820 年人均收入達到1,706 美元。西歐和英國的附屬地區(qū)（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和美國）的人均收入為1,100 美元至1,200 美元。世界其他地區(qū)遠遠落后，人均收入為500 美元至700 美元。非洲是最貧困的大陸，人均收入只有415 美元。
從1820 年到現在，除個別國家外，收入差距在擴大。1820 年最富裕的幾個國家隨后發(fā)展最快。如今最富裕的國家人均收入為25,000 美元至30,000 美元，亞洲和拉丁美洲的大多數國家人均收入為5,000 美元至10,000 美元，而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區(qū)人均收入只有1,387 美元。圖1展示了地區(qū)間的差異，靠近右側的地區(qū)在1820 年具備較高的人均收入水平，正是這些地區(qū)呈現出了最大的收入增長幅度。與之相比，靠近左側的地區(qū)初始收入水平較低，同時收入增長幅度也較小。歐洲和英國的附屬地區(qū)實現了17 倍至25 倍的收入增長。東歐和亞洲大多數國家的初始收入低于歐洲和英國的附屬地區(qū)，它們的收入增長在10 倍左 右。南亞、中東地區(qū)和大部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區(qū)更為不幸，它們在1820 年時就更為貧困，在那之后它們也只有3倍至6倍的收入增長。它們與西方國家的差距拉得更大�！安町惖仁健笨偨Y了這一模式。
個別地區(qū)的發(fā)展并不符合收入差異模式。其中最重要的是東亞地區(qū)，因為只有這一地區(qū)扭轉了原有趨勢，改善了自身地位。日本在20 世紀取得的成就最大，因為它在1820 年時還是毫無爭議的貧困國家，但它隨后消除了與西方國家之間的收入差距。同樣取得巨大進步的還有韓國和中國臺灣地區(qū)。蘇聯是另一個例外，不過它并沒有完全成功。現在中國或許正在創(chuàng)造新的奇跡。
工業(yè)化和去工業(yè)化是造成世界各地收入差異的主要原因（參見圖2）。1750 年，世界上的大多數產品由中國（占全世界總量的33% ）和印度次大陸（25% ）制造。亞洲的人均產量低于更為富裕的西歐國家的人均產量，但差距很小。到1913 年時，世界格局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和印度次大陸占世界制造業(yè)的比重分別下降到4% 和1% 。英國、美國和歐洲占到世界總產量的3/4 。英國的人均產量是中國的38 倍，是印度的58 倍。這不僅是因為英國的產量迅猛增長，中國和印度次大陸制造業(yè)的大幅衰落也是原因之一，因為西方各國的機械化生產將這兩個國家的紡織業(yè)和冶金業(yè)驅逐出了市場。在19 世紀，亞洲各國從世界制造業(yè)中心變成了只會生產并出口農產品的典型的不發(fā)達國家。
圖2展示了世界歷史進程中的若干重大轉折點。從1750 年至1880 年，英國工業(yè)革命是主要事件。在這一階段，英國占世界制造業(yè)的份額從2% 上升到23%，正是來自英國的競爭摧毀了亞洲的傳統制造業(yè)。從1880 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一階段，標志性事件是美國和歐洲大陸（尤其是德國）的工業(yè)化。到1938 年，它們占世界制造業(yè)的份額分別提高到33% 和24% 。英國被這些競爭者搶占了部分市場，它所占的份額下降到13% 。從二戰(zhàn)結束后到20 世紀80 年代，蘇聯占世界制造業(yè)的份額迅速上升，但隨著蘇聯解體后各成員國陷入經濟衰退，這一地區(qū)所占的比重又大幅下降。東亞奇跡見證了日本、中國臺灣地區(qū)和韓國的崛起，它們占世界制造業(yè)的份額提高到17% 。從20 世紀80 年代起，中國大陸地區(qū)也一直在進行工業(yè)化。2006 年，中國大陸地區(qū)制造的產品占世界總量的9% 。如果中國大陸地區(qū)追上西方國家的前進步伐，那么世界格局將重新回到原點。

真實工資

國內生產總值并不足以充分衡量民眾的福祉，還有許多因素有待考慮，比如健康、預期壽命和受教育程度。此外，缺乏數據時常給國內生產總值的計算帶來困難。不管怎么說，用國內生產總值來衡量福祉可能會產生誤導，因為它只計算了平均收入，而沒有區(qū)分富人和窮人。計算“真實工資”（即人們的收入所能獲得的生活水平）有助于有效解決上述問題。真實工資讓我們得以了解普通人的生活水平，并且有助于解釋現代工業(yè)的起源和發(fā)展，因為在勞動力最昂貴的地方，就會產生最大的動力來增加每個工人平均使用的機械數量。
我關注的是體力勞動者。要衡量他們的生活水平，就必須將他們的工資與消費品價格進行比較，并且必須對這些消費品價格進行加權平均，以計算消費價格指數。我所采用的指數是一個人維持“最低生活開支”所花費的成本（即維持生存所需的最少費用）。此時飲食有一半是素食。煮過的谷�；蛘邲]有發(fā)酵的面包提供了生存所需的大部分卡路里，豆科植物成為富含蛋白質的有益補充，黃油或植物油提供了一點脂肪。在1500 年的時候，世界各地的典型食物就是這些。一個名叫弗朗西斯科佩爾薩特的荷蘭商人在17 世紀早期到過印度。他注意到，德里附近的人們“沒有其他食物，只吃一點青豆和米飯做成的雜燴飯……他們在晚上才混著黃油吃雜燴飯，白天只嚼一點干豆子或者其他谷�！�。這些苦力“幾乎沒嘗過肉的味道”。事實上，大多數肉類對他們來說是禁忌。
表2顯示了一名成年男性在“最低生活開支”狀態(tài)下的消費模式。他的飲食基于世界各地最便宜的谷物—在歐洲西北部是燕麥，在墨西哥是玉米，在印度北部是小米，在中國沿海地區(qū)是水稻等等。這些谷物的數量是選定的，這樣的一份飲食每天產生的熱量是1,940 卡路里。食物之外的開支只限于簡單的衣物、少量燃料和蠟燭。大部分開支都用于食物，更確切地說，用于飲食結構中最核心的部分：碳水化合物。
關于生活水平，我們要關注的基本問題是：一名全職體力勞動者能否掙到足夠多的錢，來維持一家人的最低生活開支。圖3 顯示了全職收入相比全家人最低生活開支的比率。如今，歐洲各地的生活水平差不多。上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還要追溯到公元1 世紀。當時的生活水平也很高：體力勞動者的收入大約是家庭最低生活開支的4倍。然而，18 世紀歐洲地區(qū)開始出現巨大的差異。歐洲大陸的生活水平下降，體力勞動者的收入只能購買表2中的物品（或同類產品）。在中世紀，佛羅倫薩的工人能吃上面包，但到了18 世紀，他們只能吃玉米糊，這是剛從美洲引入的新物種。
相比之下，阿姆斯特丹和倫敦的體力勞動者的收入依然是最低生活開支的4倍。不過，倫敦的工人在1750 年并不是把表2中的燕麥粥吃上4份，而是改善自己的飲食，吃上了白面包、牛肉和啤酒。只有在鄰近凱爾特人的地區(qū)，當地英國人才吃燕麥。正如約翰遜博士所言，燕麥是“一種谷物，在英格蘭通常用于喂馬，但在蘇格蘭卻是當地人的食物”。英格蘭南部地區(qū)的工人收入頗豐，他們買得起18 世紀的奢侈品，比如珍本圖書、鏡子、糖或茶葉。
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一樣，各個地區(qū)的真實工資也呈現出巨大差異。圖4顯示了從1300 年至今倫敦體力勞動者的真實工資變化以及從1738 年至今北京體力勞動者的真實工資變化。1820 年，倫敦的真實工資水平已經是最低生活開支的4倍，此后這一比率一路攀升至50 倍—這一變化主要發(fā)生在1870 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