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圣誕夜
瞬間,一道白光刺痛眼睛。
午夜十二點。
上海,新天地,最高一層。
圣誕的禮花在夜空中綻放,璀璨炫目。
服務(wù)生臉上浮著倦意,看著人們舉著酒杯狂歡。 `
樂曲,歌聲,美酒,笑聲。
一年最后的一個夜晚,最適宜肆意忘形丟掉過去的日子。
音樂突然停止,所有人一下子尖叫,男男女女們毫不客氣地拿起對方桌上的酒杯和素不相識的人干杯,相互擁吻。
手中撈著半瓶古巴甜酒,身子晃悠悠地掛在陽臺欄上,冷風(fēng)將柔美的芭蕾舞紗裙撩起,從樓下向上看,顧夏初有如綻放在天際的一朵白色優(yōu)曇。
抬眼,是綺麗華彩的煙火,在天空層層綻放。低頭,腳下人頭攢動,如一群盲動的野獸,為了虛無的瞬間即逝的歡樂虛耗著精力熱情,將能量散發(fā)到無限的虛空,直到自己也化作一縷輕煙。
忽然,她的眼睛一陣刺痛,像無邊的森林里看見一道星光。一個男子,站在腳下人群之中,正和他們一起仰望天上煙花。那張臉清晰地面向自己,好溫暖。
她笑起來。那是一張前世就已經(jīng)熟悉了的臉。一股暖流漸漸充溢全身,仿佛腹腔內(nèi)被挖去的那一塊血肉又回來了,穩(wěn)穩(wěn)地放在那里。不,不僅是一塊血肉,是魂魄,小小的魂魄,在里面游動,它游動,帶動了母體的魂魄也還了回來。
時間好長,等了好久,如叢林潛伏很久的野獸,與黑暗對峙,與時空虛耗,磨礪了牙齒和利爪,只為了這一餐嗜血吞骨。
她奔向洗手間,在閃亮的鏡前長久停留,看自己的臉,片刻的陌生,恍惚間的迷戀。它好看,嫵媚,令人驚艷,如同埋伏在某個黑色山洞轉(zhuǎn)口的山鬼,讓人驚鴻一瞥之后就不可自拔地愛上她。
我是誰?是沉睡多年等待王子一吻的公主,還是修煉千年挑戰(zhàn)人性撕破倫理的狐貍精?不,都不是,我是顧夏初,柔弱的可憐的不知道前生后世的顧夏初。
夏初看著鏡中的自己。發(fā)際的大麗花血一般紅艷,在曖昧的光下魅惑招搖,冥冥之中的那個她說得沒錯,我終會等到他,不必再過孤魂野鬼的日子。
等著我,不要走,千萬不要,我要抓住你的手,像以前那樣緊緊地抓住,再也不放開。
夏初向電梯口奔去。
這是狂歡夜,電梯口也擠滿了人群,夏初急于尋找一個出口。
這時,一個男生大喊著沖過來。
“你去哪兒?”
男生攫住夏初的手腕,趁著擁擠的人潮緊緊抱住了她。
厭倦有如霜打的葉子撲簌而下,夏初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她努力掙脫,手腕自他手上狠狠抽出,冷冷斜視那張臉:“別這樣。”
“我愛你!”男生大聲嚷道。
這是一個高大卻略顯瘦弱的男孩子,看上去比夏初還要小的樣子。因為年輕,所以愛得單純熾烈,他對夏初的愛,更像是一個童真的孩子對母親那樣赤誠地依賴,甚至有些缺乏邏輯。
“不要再纏著我啦!毕某跽碇慌⒌陌l(fā),帶著敷衍笑意。
“你不要總是逃避我,我會死的……”男生眼睛紅了。他竭力要抓住那只手,但那手一如往常,璀璨的光下泛著陰冷。他偏執(zhí)得將那手折回心口,仿佛要以真摯融化寒冷般哀絕地呼喊著,惹來一片奇怪的目光。
感到周圍目光異樣,男生迅速低下了頭。他有一雙細(xì)長的眼睛,蒼白的面孔,眼神單純,身上散發(fā)著孤來寡往的藝術(shù)氣質(zhì)。這樣俊秀的男孩子其實是不缺女子青睞的,但他已經(jīng)如同吸食了罌粟一般沉迷夏初身上不可自拔。
這算是哀求么?夏初沒有多想。暴漲的人流迫使電梯停運,她迅速閃進黑暗的步梯入口。
眼看那身影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男生絕望了。
“……你去哪兒?我和你一起去!”
沒有回應(yīng)。
他加快腳步緊跟著沖入那黑暗之中。
一片黑暗,令人窒息。
沒有顧夏初的半個影子。
猶如受傷的野獸執(zhí)意要從黑暗的叢林尋找出口,他一層層地向下沖去,尋找顧夏初的身影。
忽然他看到一縷熒光,微白的熒光從下面反射過來……
華唯鴻看著焰火,恍若看到天上的神。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不再開心的大笑,即便是周圍歡呼的聲浪一層高過一層,眉眼之間還是掩不住的寥落與憂傷。
人們興致勃勃,一張張面孔幻作煙花般的五彩色,服過迷幻劑般拍手歡呼。這種興奮可以緩解人心深處的煎熬,但興奮過后還是空虛。他最怕的就是狂歡過后的冷寂,還不如悄悄離去,趁著這狂歡還沒有結(jié)束。他裹緊外套想要脫離這喧囂,身后卻傳來轟響。
煙花最絢爛處,一個人自頂端直墜下來,拋物線般在空中打了一個流利的光影,接著是巨濤拍岸般的一聲悶響跌到了地上。
“有人跳樓了!”
受驚的人群“嘩”一下散開,又“嘩”的一下潮水般涌去將死者圍在了圓心,形成一個水泄不通的半圓。
華唯鴻身不由己,一會兒被推開一會兒又被推上前去。進退之間,他看到了墜樓人的那張臉。
他趴在那里,手腳都生硬地向后別去,血肉模糊處森森白骨也露了出來。血自他的鼻口緩緩淌出,被天空停不下的煙火映作了詭異的五彩色。
緊接著是刺耳的警笛聲,來得如此快捷皆因這是狂歡夜,警察們都不敢懈怠。他們本就守候在側(cè)以防有變,卻難得如此便宜。
現(xiàn)場迅速被警察圈定,圍觀的人群也被隔離開,只有一個人被帶到了死者身邊。
仿佛事情發(fā)生太過突然,她臉上還是驚怖的表情。似乎不忍心看死者的慘狀,她雙手掩面無力地跪倒在尸身旁,輕聲飲泣著。
“小姐,請節(jié)哀。”警官王重光一邊在勘察現(xiàn)場維持秩序,一邊安慰。
空中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嚓嚓響,跪在那里的女子察覺到異樣,不自覺地仰面看向了人群。一道道藍(lán)光在詭異地閃爍,大眾把這慘劇當(dāng)作圣誕夜罕見的點綴,舉起手機向她和身邊的那具尸體狂拍。女子心一顫,那張臉在無數(shù)注閃光下變得更加慘白清晰了,她正是顧夏初。
夏初抬手遮住自己的臉,那些光讓她的神經(jīng)難以自控的緊張,一波一波襲向心臟。
“是我的錯,是我逼死他的。他說要自殺,我沒想到他真會這樣,就這樣我眼睜睜看他從我眼前跳了下去……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墜樓者是那個男生。
圍觀者中有人更囂張,趁警察不注意,擺出比記者還要霸道的姿態(tài)沖向了景陽的尸身,從不同角度抓拍更多血腥鏡頭。
“你們太過分了,請尊重死者!”華唯鴻試圖阻攔那幾個抓拍者,但是沒用。眼看尸體馬上就要被運走,那些人將他沖到了一側(cè),手遠(yuǎn)遠(yuǎn)地伸了出去,相機咔嚓咔嚓不停。
真是個道德禮儀空前淪喪的年代。
一身制服的王重光警官當(dāng)街一站,擺出北方男人的粗野派頭,雷鳴般大吼著:“操,是人么?走開,快走開!”
那幾只犯賤的手都訕訕縮了回去。
華唯鴻松了口氣要轉(zhuǎn)身離開,雙腳卻被束住了。他低頭一看,一雙手正緊抱著他的雙腿,是那個哭泣的女子。
“幫幫我……”像是地底下傳來的聲音,又好像來自遙遠(yuǎn)的天際,他的心堤有瞬間被水漫過的荒迷,那是一雙黑蝴蝶般攝人心魂的眼睛。顧夏初力不能支,快要暈厥,把他當(dāng)做了一棵救命的稻草。
“怎么回事?”一名警察湊過身來。
“她可能是受刺激了。”華唯鴻扶起了夏初。
“放下,不用你!币浑p粗壯有力的手臂攔住了華唯鴻,重光公式化地命令著:“帶她到警局去!
“她已經(jīng)昏過去了!”
“我們有醫(yī)生!
重光說著,和一名法醫(yī)抱起夏初向警車上去,人群終于一哄而散。
剩下人開始處理現(xiàn)場遺留的血跡,白色石灰洋洋灑灑覆在了上面。
華唯鴻看著那若隱若現(xiàn)的一個人字,仿佛置身于一種空前而絕后的時間境地。
上海的夜晚除了鬧市區(qū),大部分寧謐且有著嫵媚之處。
華唯鴻住在淮海路附近的一條分支。這里還是舊時弄堂模樣,窄小的單行線馬路,路邊是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
走在路上,有流浪貓從草木茂盛的花園里面竄出來乘著夜色倉皇逃去,行跡詭異令人心驚。
華唯鴻回頭,忽然覺得今夜與往日不一樣。那些高大的樹木和長枝月季構(gòu)織成一張巨大的黑網(wǎng),在他身后投下令人壓抑的影子,仿佛有人在暗中監(jiān)視且跟隨他。
他加快腳步走了一路,最終在一幢法式舊樓前停下。這樓更是死寂,若不是有深夜晚歸的婦人從格子窗里面伸出白細(xì)的手臂去正收那晾著花花綠綠衣服的曬衣桿,路過的人會覺得它毫無人氣。
華唯鴻小心翼翼地上樓。上次晚歸,他的皮鞋聲讓隔壁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老太太大發(fā)雷霆。上海老女人的語言天分足可一人舌劈八國聯(lián)軍,發(fā)起牢騷來是殺傷力巨大讓人深惡痛絕的。他因那一次教訓(xùn)便格外小心,像一只夜貓悄無聲息地潛回家中。
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看著越來越流俗的電視節(jié)目,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心驚且無聊的圣誕夜。他起身打開酒柜,喝了很多的酒才昏昏入睡。
睡前,他眼前又浮現(xiàn)起那雙黑蝴蝶般迷人的眼睛,帶著些許迷幻哀愁和多情,仿佛內(nèi)心中有著水母般極為柔軟和敏感的部分,等他去觸摸。他恍惚,這雙眼睛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甚至讓他對這次死亡事件前后的原委沒了興趣。
夜晚,他做了一個夢。自己仰面躺在巨大的藍(lán)色天幕之下,身下是無邊的浩瀚海洋,泛著幽藍(lán)的波光。他感受不到天地虛無的驚恐,因被包在一個巨大的水母狀泡泡之中。那泡泡是海水般的淺藍(lán),極美,極柔軟,抬眼可見星星們在天空中呼吸般散發(fā)著寶石般的藍(lán)光。他將背脊和膝蓋屈成一團,恍如子宮里的嬰兒一般均勻地呼吸,安然入睡。就算是在夢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好久沒有睡得如此安穩(wěn)。除了滿天的星星,一雙蝴蝶般的眼睛正透過那薄如蟬翼的藍(lán)色水母凝視著他,依稀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頭頂縈繞:“孩子,你終于回來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耳畔依稀還回蕩著那些聲音,很美麗的一個夢,想到這里便微笑。那個柔美的女聲是誰呢?像是幼時母親哄他入睡的聲音,但又不像……忽然他心底一涼,莫名的恐懼上來,他本能地遏止自己想下去。
他跳下床去推開窗戶。一股潮濕的空氣混雜著樓下各種早點的味道,甚至還有說不清的草木香撲面而來,真是久違了的上海的生活。
他剛從美國回來不足一個月,放棄了那邊薪酬優(yōu)渥的心理醫(yī)生工作。因母親入年便得了兩次大病令他揪心,且又執(zhí)意不肯離開家里那棟老屋到千萬里之外的美國,由此他只有屈從,應(yīng)了老師的邀請回來工作。上海離家鄉(xiāng)雖然足有幾個小時船程,但這讓他安心,可以盡得為人子的本分。
幼時的華唯鴻在上海是有過幾年好時光的,只是后來不知為何母親又要遷回老家,為此他哭鬧了很長時間。好在小孩子天性頑劣,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的野外生活比上海的弄堂胡同更有趣更自在也就漸漸忘了這些。
現(xiàn)在他聞到了那種久違的上海老弄堂特有的市井味道,就像打開童年的那扇門,他又站回到原來那個純真世界的門口。
耳畔是他小時候常聽到的那種喧囂。過不了多久,太陽當(dāng)頭的時候便會人聲鼎沸,有熱鬧的集市吆喝和車水馬龍的嘈雜。他急不可待地沖下樓去,要去街拐角那家小吃店。
小吃店是這條弄堂的一個奇跡,它的身影在華唯鴻的童年中便存在。二十年過去,它依然守候在街角靜靜地等他的歸來,仿佛時間沒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生煎饅頭,排骨年糕,小餛飩,牛肉粉絲湯,沒有一樣不是老味道。他要了一碟生煎饅頭坐了下來。
耳邊全是絮絮叨叨的上海話,因為久違的親切反倒不覺得鼓噪。疊在桌上的報紙,是前面客人留下的,看過三分鐘,忽然興味全無,在報紙不不起眼的一角刊著一則新聞——《音樂天才圣誕夜上演殉情慘劇》。
新聞所述就是昨夜之事,跳樓自殺的死者名叫謝景陽,是上海音樂學(xué)院即將畢業(yè)的高材生,四五歲就登臺演出,十幾歲就會創(chuàng)作歌曲,杰出的青年小提琴家,拿到的音樂獎項多如牛毛云云。但整則新聞似乎刻意回避了死者的死因。
忽然他心中一沉,景陽?景陽!這名字好耳熟,好像哪里聽過,哦,天啊……記得去德國的那一年,年近五十的導(dǎo)師帶著他的兒子送自己去機場,那個可愛的小子在自己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頑皮可愛,導(dǎo)師那時候就叫著“景陽,景陽——”,難道是……他不敢往下想了。還有那個女子的眉眼,華唯鴻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就像磁石般牢牢吸引著他,不單是美麗吧,應(yīng)當(dāng)還有別的什么,深沉的,黑暗的,類似于海底浮藻類糾纏的東西,幽怨的,凄冷的,近乎被冰凍的,傷痕累累的,熟悉的,曾經(jīng)纏繞過自己心靈的,那些說不清楚的……華唯鴻不愿意再想下去,他抬起頭來看向窗外,法國梧桐的葉子在陽光下閃著綠油油的光澤。這是美好的一天,你還怨抑什么?
是,他是心理醫(yī)生,但他也是人,甚至還一直沉浸在憂郁當(dāng)中。好在因職業(yè)的關(guān)系,他比一般人懂得如何自我治療。導(dǎo)師曾告訴他:每天曬上十分鐘的太陽,你的心理疾病將不治而愈。他深以為然,并且一直堅持著。否則現(xiàn)在的他是什么樣子,他實在不敢想象。但,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黑夜降臨的時候,夢魘常常不請自來。他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不必為稻粱謀,輕輕松松的去國外旅行,希臘或者夏威夷,徹徹底底地給心靈放一個長假。
正想到這里,飯桌上的手機開始震動起來。
凌晨六點,重光在問訊室里面已經(jīng)陪對方做了六個小時的繞口令。
隔壁辦公室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震人耳鼓。重光點燃了一根煙,皺緊的眉頭暫時放松下來。
他言辭冷峻,話語之間布滿陷阱:“夏小姐,死者的親屬都不相信他是自殺。作為案發(fā)時唯一在場者,你是最可疑的嫌疑人!
“景陽是被我害死的,他是被我害死的!毕某趺嫔n白,喃喃自語著,“他是被我害死的……”
“受不了,”重光內(nèi)心嘆了口氣,重力撓撓頭,“反反復(fù)復(fù)就這一句!”
正在做筆錄的蔡渺渺抬眼掃了一下自己的上司,眼神中也是無奈。她不過二十出頭,剛從警校畢業(yè),與老成持重的重光相比,臉上掛了太多的稚嫩和天真。這次陪審問訊熬了一整夜,眼睛下面也顯出一圈淤青。
夏初也一樣,眼睛早已暗淡無光,像一只被驚嚇過度的小鳥啼聲凄慘,每問一句話都可能刺激到她內(nèi)心引發(fā)她的一聲抽噎或哀泣。
不能被對方所迷惑,畢竟死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要探知到真相只有強迫自己按良心做事。重光反復(fù)提醒自己。按理說夜晚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線較為脆弱,抵抗意志弱,容易招認(rèn)。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夜間問訊還是毫無進展,而現(xiàn)場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從死者的墜樓姿勢和顧夏初的口訊來看只能初步斷定是為情自殺。想到這里,死者腦漿迸裂肢體僵硬扭曲的場景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重光重重吁了口氣,那家伙真是個傻瓜,要殉情也不知道死得好看點。
“就到這里吧,”他推開身下椅子,向顧夏初道:“委屈你了,你可以回家了。”
憂傷失神的夏初用紙巾捂住嘴巴的嗚咽,無力地站起來。她轉(zhuǎn)身那刻頗為茫然,仿佛已經(jīng)失去方向感,不知道該從哪里出去。重光頗紳士地攬過她的身子為其推開門,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夏初這才向重光微微點頭道別,走了出去。
“頭兒,你真相信她是無辜的?”
“你覺得哪里可疑?”
渺渺茫然地?fù)u搖頭,“哪里有什么可疑嘛!她那么漂亮,也難怪會有人為她自殺,”說著,她極為失落地嘆了口氣,緊接著向后伸展身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唉,我要是有這么漂亮該多好……”
“扯淡。呵呵,這就是女人,永遠(yuǎn)不要和她們談什么邏輯,一堆沒頭腦的花瓶!敝毓獍底钥嘈,怎么辦?死者家屬是有來頭的,上頭責(zé)令要嚴(yán)查此事。
操,再查也是這個結(jié)果!他干脆閉上眼睛不想了,正要歪在椅子上沉沉睡去,外面卻忽然爆發(fā)出一波喧囂的聲浪,緊接著是凄厲的哭喊,他吃了一驚。
蔡渺渺反應(yīng)極快,“是不是出事了?”
就在方才,顧夏初剛走出問訊室的時候,一群人迅速圍攏過來,黑壓壓若鴉群。
“是她,就是她害死景陽——”那些人七嘴八舌,對她指指點點大聲咒罵著。
“你這個狐貍精,欠收拾的!——”喧囂聲浪中竄出一聲嘶吼,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女人沖出人群向夏初撲去,緊接著就是幾記響亮的耳光。
夏初快要暈過去。她已經(jīng)很疲憊,極度的惶恐讓她沒有半點力氣。捂著嘴角溢出的鮮血她跌倒在地,卻一聲不響。
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
那女人狠狠揪住夏初的頭發(fā)控訴著:“狐貍精你不得好死!勾引我兒子還害他死得不明不白!”
女人是死者謝景陽的母親姚桂云。喪子之痛令她極度瘋狂,非洲原野上的犀牛般咆哮著嘶咬著,恨不能手足并用將夏初活活撕碎。
可憐的夏初頭發(fā)被揪住,腿也被踩在地上,身子被好幾雙手按在地上驟雨狂風(fēng)般的暴打,只有伏在那里發(fā)出低低的哀鳴。
重光連忙沖過去,“這是公安局,誰讓你們亂來?!”
“公安局怎么了?我上面有人,一個指頭就捏死你。”一個人陰冷地站了出來,擋在了重光面前,“你們這些公安越來越不像話了!能不能憑良心做事?為什么要放她走。克獙ξ覂鹤拥乃镭(fù)責(zé)!”
重光氣得血漲腦門,他不明白這一群人怎么就被輕易放了進來,眾目睽睽之下還能如此囂張對一個弱女子大打出手,而周圍的同事竟可以視若無睹;蛟S對方說得沒錯,他們上面的確是有人,但重光是怎樣的人,沒等對方說完就一個肘撞把他搡到了一邊。
那人被他撞得差點仰面跌倒在地,這下可激怒了周圍的人。緊接著就有人沖了上來,對著重光就是狠狠一拳。重光挨了重重一擊,眼前頓時金花四射。他格斗經(jīng)驗豐富,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偷襲;仡^一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一邊扶著那個跌到一邊的老者,一邊瞪眼看他,“你瘋了,對這么大年紀(jì)的老人動手?”
那青壯正是華唯鴻,原來說話的那人是他的導(dǎo)師,死者謝景陽的父親謝永鎮(zhèn)。
重光摸了摸紅腫的臉頰,憤怒道:“我瘋了?你們才瘋了!這么多人圍攻一個女孩子!”說著他用身體撥開那些人,一手拉開姚桂云一手拽起了夏初。
像被狂嵐蹂躪過的蝴蝶一般,夏初的裙子都被撕碎,臉上臂上全都是擦傷。她拾起一只被踩掉的鞋子扶著墻壁慢慢站起來,白墻上落下殷紅的一個手印。
“看你們把她打成什么樣子?就算她是兇手,你們也沒權(quán)力這樣做!”
華唯鴻顯然是初來乍到,看到夏初那副樣子也呆了一呆。
大家居然都是靜默。
夏初沒有回頭,她散著發(fā)一步步向外挪去。
“不能放她走——”
姚桂云歇斯底里地喊著,如果不是華唯鴻及時抱住了那臃腫的身軀,她又要向夏初撲咬過去。最后她索性坐在了地上捶胸頓足,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師母你要冷靜!
“小華,你說景陽沒理由自殺的是不是?他怎么會這樣呢?我真的接受不了——”謝永鎮(zhèn)看著崩潰的妻子無力地咕噥著,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精神病學(xué)專家之一,某大學(xué)精神病與精神衛(wèi)生學(xué)博士生導(dǎo)師,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茫然了。
“她怎么能這么狠呢?不管是誰看到景陽跳樓都要拉一把的是不是?她怎么能這么狠呢?華唯鴻啊,我就是打死她也不解恨啊,再怎么樣景陽也活不過來了呀!我和你老師養(yǎng)他這么大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啊,這可讓我怎么活。俊币鹪瓶薜盟盒牧逊。
此刻的夏初成了眾矢之的,“狐貍精”、“婊子”、“害人精”之類的字眼猶如刀槍劍戟一般扔在了她身上,但她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那么多張嘴詛咒著暗罵著,爭辯又有什么用呢?忽然,她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去,那雙原本黯淡的眼睛陡然黑亮如星,直面每一個人。
這眼神很突然,所有人都不說話了,仿佛覺得有點不對頭。
她緩緩看向姚桂云想要說什么,嘴唇哆嗦著努力半天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又看向謝永鎮(zhèn),目光又變慘淡了,接著,那目光越過了兩個老人停在了華唯鴻身上。哦,那雙眼睛,她的心忽地一顫,那個人正看著她。
華唯鴻不明白,這女子看自己的眼神總是那么奇怪。
“你相信么?”夏初面色紙一樣蒼白,無視那些布滿憤怒與仇恨的嘴臉,仿佛只對著華唯鴻一個人輕語道,“我是殺人犯。”
她忽然凄涼地笑起來,那笑有著意味深長的慘烈和譏諷,倒真是散發(fā)著猛獸嗜血之后挑釁與滿足的意味令人心寒。空氣中有著一股詭譎的氣息在彌漫。這笑不合時宜,再度挑起了一群暴民的質(zhì)疑和憤恨,華唯鴻的心也懸起來,或許景陽死的沒有那么單純。
一行淚水輕輕滑落,她哀怨地看著華唯鴻,看得華唯鴻都很奇怪,那感覺就像自己倒是負(fù)過她的故人,為什么她那雙眼睛盯著我呢?
眾人都驚愕。
只見夏初凄笑著,身子晃了幾晃便軟軟滑了下去。
“她昏過去了!”最先沖過去的是重光,他扶著面色慘白的夏初,“顧小姐,醒醒!”
夏初雙目緊閉,淚水卻源源不斷滾出來,軟軟道:“我沒事……”
“她到底怎么了?”
“我……我看不到了!”
“什么?”
“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夏初說到這兒,忽然像孩子一般捂住了雙眼放聲大哭。眾人面面相覷。
“怎么回事?”
“還猶豫什么,送醫(yī)院呀!”蔡渺渺在那里喊了一聲。
“好好的怎么會失明呢?”重光嘀咕著。
“演戲博同情吧?這女孩子真他娘的狡猾。”人群中傳來這樣的竊竊私語。
謝永鎮(zhèn)的臉罩上一層陰霧,但他站在那里狠狠咬著雙唇一言不發(fā)。華唯鴻看著自己的導(dǎo)師,想說什么卻又暗自咽了下去。正在這時,謝永鎮(zhèn)忽然嘆了口氣,轉(zhuǎn)身竟默默走了。
華唯鴻推開人群向夏初走過去。
“夏小姐,我是華醫(yī)生,”他在她面前蹲了下去,“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夏初氣息微弱地點了點頭。
“你的眼睛之前受過什么創(chuàng)傷嗎?”
華唯鴻的提問讓重光心內(nèi)一動,莫非顧夏初和死者生前產(chǎn)生過什么身體上的爭執(zhí)?
“沒有!毕某踹煅手。
華唯鴻將手輕輕放在了她臉上,將她的眼皮頗具職業(yè)性的翻了翻,冷靜地審視一番:“其實你的眼睛根本沒有問題對不對?”
“喂,你搞什么?!沒問題她會看不見。!”重光粗嘎道。
夏初緊咬著雙唇哆嗦著,她的全身都在發(fā)抖:“我……好冷!”
華唯鴻小心地伸手,一手緊抱夏初,一手輕放在她眼睛上,“放松,這只是錯覺!
“可是,我的確什么都看不到了!”夏初雙手抱住頭部尖厲地哭喊著,“怎么辦,我要死了!景陽的死是我的錯,或許我就該死!”說著她淚水崩決哭成一團,“我也不想事情變成這樣,如果可以彌補的話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來贖罪,我愿意去死——”
夏初的失常讓所有人都呆住了,尤其是她在華唯鴻懷中拼命掙扎,大睜著雙眼,雙手竭力抓向空中卻什么也抓不住的樣子真是令人生懼。
“請冷靜,”華唯鴻將那掙扎的雙手緊緊按住,“那天晚上的情形我也看到了。我相信那不會是你的錯,警察不是已經(jīng)放你回家了嗎?你放心,誤會慢慢會解除的。你一心求死有什么用?如果景陽看到你這樣痛苦他或許會更難過……”
華唯鴻溫言勸說,竭力讓顧夏初冷靜,倒是王重光有些不明白了。他的半邊臉已經(jīng)腫脹,還在隱隱作痛。眼前這家伙剛才還給了他狠狠一拳,現(xiàn)在又說出這樣的話,他到底是哪邊兒的?
戲演到了這里就沒了看頭,雖然讓同類受到公審令自己的動物性陰暗本能得到發(fā)泄以致贏得快感是他們慣有的卑劣,但夏初的崩決著實讓看客們心情寥落,除了那些還要做做樣子的人大都已悄悄退去。走廊上靜寂下來。
夏初的哭聲時高時低。
“如果你愿意,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醫(yī)院。”
“喂,你要帶她去哪兒?”重光滿腹狐疑。
“去醫(yī)院!
“你是誰?”
“我是精神病科醫(yī)生,她可能是心因性失明!比A唯鴻從懷內(nèi)掏出名片。
重光掃了一眼,難有敬意的回敬:“頭銜挺多!
“頭兒,讓我去吧。”蔡渺渺站了出來,緊隨華唯鴻向外走去。
華唯鴻抱著夏初急匆匆向外走著,他忘記了身后有一個人正心情復(fù)雜地看著他。姚桂云早就停止了哭泣,恨恨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當(dāng)她看到華唯鴻將夏初抱起向大廳門口走去的時候,心頭有了異樣的感覺。這孩子真是太善良了,而那個小婊子她又想耍什么新花樣?難道她害死了景陽還不夠,瞬間就把華唯鴻給蠱惑了?
她狐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只見謝永鎮(zhèn)面色灰白,杵在那里竟然一絲阻攔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啞聲對身邊的助理道:“給她安排康德最好的病房。”
姚桂云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瞬間她又悲從中來,仰天嘶嚎道,“景陽啊,你真是瞎了眼睛投錯了胎啊,你死得太不值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