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名譯叢書:安娜·卡列寧娜(套裝上下冊)》是托爾斯泰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堪稱俄國十九世紀現實的教科書,安娜也成為世界文學畫廊中最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之一。
人民文學出版社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建社之初即致力于外國文學名著出版,延請國內一流學者研究論證選題,翻譯更是優(yōu)選專長譯者擔綱,先后出版了“外國文學名著叢書”“世界文學名著文庫”“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名著名譯插圖本”等大型叢書和外國著名作家的文集、選集等,這些作品得到了幾代讀者的喜愛。
為滿足讀者的閱讀與收藏需求,我們優(yōu)中選精,推出精裝本“名著名譯叢書”,收入膾炙人口的外國文學杰作。豐子愷、朱生豪、冰心、楊絳等翻譯家優(yōu)美傳神的譯文,更為這些不朽之作增添了色彩。多數作品配有精美原版插圖。希望這套書能成為中國家庭的必備藏書。
為方便廣大讀者,出版社還為本叢書精心錄制了朗讀版。本叢書將分輯陸續(xù)出版,先期推出六十種。
《安娜·卡列寧娜》是俄國文學中希世的瑰寶,也是世界藝術寶庫中璀璨奪目的明珠。
小說中有兩條平行的線索,當時有人說它沒有“建筑術”,有人說它是“兩部小說”。作者委婉地拒絕了這些批評。他說,該書結構之妙正在于圓拱銜接得天衣無縫——兩條線索有“內在的聯系”。對此眾說紛紜。依我看,指的是有一個統一的主題,即當時俄國資本主義迅猛發(fā)展帶來的、作者所認為的災難性的后果:一方面是貴族受資產階級思想侵蝕,在家庭、婚姻等道德倫理觀念方面發(fā)生激烈變化,卷首“奧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亂了”一語有象征意義;另一方面是農業(yè)受資本主義破壞,國家面臨經濟發(fā)展的道路問題,也就是列文說的:“一切都翻了一個身,一切都剛剛開始安排!币园材葹橹行牡木索(包括奧布隆斯基、卡列寧、弗龍斯基以至謝爾巴茨基等家族)和列文的線索,分別表現了這兩方面的問題。
限于篇幅,下面只簡單地談談男女兩位主人公以及有關創(chuàng)作藝術的點滴看法。
小說以安娜·卡列寧娜命名,她的形象在小說中確實居于中心的位置。安娜不僅天生麗質,光艷奪人,而且純真、誠實、端莊、聰慧,還有一個“復雜而有詩意的內心世界”?墒撬鋈瞬皇纾贻p時由姑母做主,嫁給一個頭腦僵化、思想保守、虛偽成性并且沒有活人感情的官僚卡列寧。在婚后八年間,她曾努力去愛丈夫和兒子。而現在由于“世風日變”,婚姻自由的思想激起了這個古井之水的波瀾。與弗龍斯基的邂逅,重新喚醒了她對生活的追求。她要“生活”,也就是要愛情。她終于跨越了禮教的樊籬。作為已婚的端莊的婦女,要跨出這一步,需要有很大的決心和勇氣,雖則在當時上流社會私通已司空見慣了。但她的勇氣主要在于,不愿與淫蕩無恥的貴族婦女同流合污,不愿像她們那樣長期欺騙丈夫,毅然把曖昧的關系公開。這不啻向上流社會挑戰(zhàn),從而不見容于上流社會,同時也受到卡列寧的殘酷報復:既不答應她離婚,又不讓她親近愛子。她徒然掙扎,曾為愛情而犧牲母愛,可這愛情又成了鏡花水月。她終于越來越深地陷入悲劇的命運。
不過,雖說造成她的悲劇的是包括卡列寧、弗龍斯基在內的上流社會,安娜作為悲劇人物,本身也不是沒有“過錯”;再說她的性格后來還發(fā)生了令人惋惜的變化。這位留里克王室的后裔,受時代的洗禮而敢于為“生活”而同社會抗爭,但她自己卻未能完全掙脫舊思想意識的桎梏,她不僅一再對卡列寧懷有負罪感,而且也不能割斷同上流社會的血緣關系,因此以見逐于它而感到無地自容。實際上她也沒有真正學會愛。同弗龍斯基的一見鐘情,似乎因他慷慨好施,主要卻是傾心于他的儀表、風度,出于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的自發(fā)要求,并不基于共同的思想感情。這種愛情是盲目的,實際上幾乎全是情欲,而情欲是難以持久的。弗龍斯基初時為了虛榮心而獵逐她,一度因安娜的真摯的愛而變得嚴肅專一,但不久就因功名之心的蠕動而厭棄她。而安娜把愛情當做整個生活,沉溺其中,要弗龍斯基與她朝夕廝守在一起,甚至甘為他的“無條件的奴隸”。于是她的精神品質漸漸失去了光彩。為了重新喚起弗龍斯基的愛,竟不惜以姿色的魅力編織“愛情的網”,并且逐漸習慣于“虛偽和欺騙的精神”。最后,她的愛越來越自私,以致在“不滿足”時變成了恨。不過,我們不能因此而責備安娜,須知她生活在歷史的轉折時期。如果說她同社會的外在矛盾,是由于新事物受舊事物壓制,那么,她自身的矛盾,則是新萌發(fā)的意識未能戰(zhàn)勝根深蒂固的舊意識。何況當時能代替舊的道德觀念的新觀念尚未形成。因此可以說,她身上集中了時代的各種矛盾。她的自殺,從主觀上說是尋求解脫,也是對弗龍斯基的報復及對上流社會的抗議;客觀上則是由于集中了各種時代的矛盾而無法克服,從而無可避免地成為這個轉折時期祭壇的犧牲。這種必然性表明了安娜悲劇的深度。
列文也是深刻矛盾的人物。他鄙視彼得堡的宮廷貴族,卻以出身世襲貴族而自豪;他不滿于上流社會的荒淫和虛偽,卻認為奢侈是貴族的本分;他反對以農奴制的“棍子”壓制農民,卻又向往于貴族的古風舊習;他厭惡資本主義并否定資本主義在俄國發(fā)展的必然性,但他自己的農業(yè)經營顯然是資本主義方式;他斷言資產階級所得的是“不義之財”,而自己卻和勞動者進行“殘酷的”斗爭。這些正是這位“有心靈”、有道德感情的貴族在歷史轉折時期面對歷史發(fā)展所必然產生的思想矛盾。
與安娜不同,列文可以說是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和家庭的幸福。然而,良心的痛苦在折磨著他,在自己富裕同人民貧困對比下,他深深抱有負罪感。只是他不同于一般的懺悔貴族,他積極探索同人民接近的道路,并探索通過“不流血的革命”以達到與農民合作、共同富裕的道路。這種歷史唯心主義的幻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破滅了。他轉而懷疑自己生存的意義,從社會經濟的探索轉向思想和道德的探索,要在各種哲學和宗教中尋求答案,卻毫無所獲。失望之余,他甚至要以自殺來解脫,最后從宗法制農民那里得到啟示:要“為靈魂而活著”。他的不安的心靈似乎得到了歸宿,但這歸宿純然是空想,無助于實際矛盾的解決,只不過是心靈悲劇的麻醉劑罷了。清醒的現實主義使作者在這里把小說煞住。如果情節(jié)再朝前進展,人物會從麻醉中蘇醒過來,心靈的悲劇必定照舊在他面前展開。
與這兩位主人公相聯系的,亦即在他們這兩條線索上的一些次要的人物,是伴隨著他們出場并圍繞他們而活動的。與安娜—卡列寧和安娜—弗龍斯基相聯系的,主要是彼得堡上流社會的三個圈子和軍界的某些貴族;與列文相聯系的,主要是外省貴族、地主、農民以及個別商人。一般說來,安娜這條線索上的人物大多涉及道德倫理問題,列文這條線索上的人物大多涉及社會經濟問題。當然,兩者間有時也相互交叉。這些人物絕不僅是兩位主人公的陪襯或對照物,而且常常居于前景,在情節(jié)中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正是賴有他們,作品才得以超出家庭關系的范圍,突破家庭小說的框架,成為作者所說的“內容廣泛的、自由的小說”,從而成為廣泛反映俄國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社會生活的史詩性杰作。
就藝術來說,《安娜·卡列寧娜》確實令人嘆為觀止。它的融合無間、互相呼應的兩條線索的結構,繼《戰(zhàn)爭與和平》之后,又一次成為“背離歐洲形式”、找到“新的框架”的不世之作。再則這部小說的每一場面、每一插曲、每一畫面,一般不只是“背景”或偶然的“布景”,而是整體的有機部分,這也顯示出結構的嚴密性和完整性。
書中的人物性格,大都于典型性中見個性。但這么說未免簡單了些。不僅奧布隆斯基、弗龍斯基、卡列寧等形象豐滿、鮮明、生動,呼之欲出,就連寥寥幾筆畫成的插曲式人物,如一系列貴族、地主,彼得堡社交界的婦女,無不各具特色,歷歷在目;更不用說復雜、矛盾而又完整的安娜了。安娜這個形象在世界文學中,即使不說無與倫比,恐怕也罕有疇匹。這些人物雖是精雕細琢,但不像工筆畫那樣帶有匠氣。作者使用“積累的方法”,并非機械地憑借一次又一次的敘述,而是通過直接觀察者的眼光或感受來描寫。例如安娜,她先后在達里婭、弗龍斯基、基蒂、卡列寧、列文以及米哈伊羅夫等人心目中,分別呈現自己的一個側面,正是這些不同的側面“積累”成一個立體的,以至多角度的形象。同時,這些直接觀察者由主觀的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不同側面,何者符合真實,由于作者不置一詞,給讀者留下廣闊想象的余地,又給這個形象蒙上了一層迷霧,客觀上增添了它的復雜性。托爾斯泰還從進展中刻畫性格。不過,奧布隆斯基和列文等是固有品質的逐漸展示,安娜和弗龍斯基的性格則是發(fā)展和變化的。
《安娜·卡列寧娜》是完全意義上的心理小說。不僅人物的內心生活描寫充分,就是人物間的沖突也大都是心理上的,或是通過心理來表現的,因此全書心理描寫的密度很大。雖則一般使用傳統手法,即作者間接敘述或由人物的語言、動作或表情等直接表現,但筆墨十分細膩。例如總是在動態(tài)中寫心理過程,一般是展示過程中的每一環(huán)節(jié)或每一橫斷面,把人物內心的每一顫動顯現出來。這些過程一般不是直線式的,而其曲折反復也不是循環(huán),而是螺旋形的進展,因此令人感到的不是繁復累贅,而是步步深入。而在不少場合,人物心理還是前后截然相反的,借用俄國批評家巴赫金的術語來說,是“對話”式的。這種“對話”有時表現于較長的心理過程的始與終,是逐漸變化的結果;有時則是突然轉折。前者如達里婭去探望安娜的那一插曲,后者如科茲內雪夫向瓦蓮卡的求愛。但無論是漸進或是突變,都符合人物的性格或心理的規(guī)律。有時也進入半下意識的領域,如安娜從莫斯科回彼得堡的車上的那種迷離恍惚的心態(tài)。而在一些屬于傳統手法的內心獨白中也有所創(chuàng)新。奧布隆斯基在利季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晚會上那段斷斷續(xù)續(xù)的內心獨白,表現了人物頭腦處于半睡眠的消極狀態(tài)的凌亂的意識之流。特別是安娜在自殺前驅車經過街上時的心理活動:街上瞬息變換的各種外在印象不斷引起她的自由聯想,她不斷由一種感觸或回憶驀地跳到另一種感觸和回憶,她強烈激動、心煩意亂、百感交集的心境躍然紙上。作者是如此巧妙地運用了意識流手法的跳躍性,省略了許多不必要的環(huán)節(jié)和焊接點,使得人物的思路迅速轉換而又十分自然,各種思緒斷斷續(xù)續(xù),此起彼伏,互不連貫而又不凌亂無序。這可以說是文學中的意識流的神來之筆。
小說中還有許多膾炙人口的場面,許多描寫生動的插曲,以及文筆的自然、質樸和真實……總之,可談者尚多。
《安娜·卡列寧娜》問世一百多年了。這部出自巨匠之手的藝術杰作,不但沒有減色,反而顯得更為瑰麗。
陳燊
一九九四年四月
列夫·托爾斯泰(1828—1910),俄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思想家。他的作品包括文學、宗教、哲學、美學、政論等著作,反映了俄國社會的一個時代,對世界文學產生了巨大影響。代表作有《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寧娜》《復活》等。
周揚(1908—1989),湖南益陽人。原名周運宜,字起應,筆名有綺影、谷揚、周莧等。文藝理論家、文學翻譯家、文藝活動家。主要譯作有《安娜·卡列寧娜》《生活與美學》等。
謝素臺(1925—2010),河北人。1949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外文系。1951年起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從事編輯工作,業(yè)余從事外國文學翻譯,主要譯作有《安娜·卡列寧娜》(合譯)等。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奧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亂了。妻子發(fā)覺丈夫和他們家從前的法國女家庭教師有曖昧關系,她向丈夫聲明她不能和他再在一個屋子里住下去了。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繼續(xù)了三天,不僅他們夫妻兩個,連全家和仆人都為此感到痛苦。家里的每個人都覺得他們住在一起沒有意思,而且覺得就是在任何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也都比他們——奧布隆斯基全家和仆人更情投意合。妻子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一步,丈夫三天不在家了,小孩們像失了管教一樣在家里到處亂跑。英國女家庭教師和女管家吵架,給朋友寫了信,請?zhí)嫠乙粋新的位置。廚師昨天恰好在晚餐時走掉了,廚娘和車夫辭了工。
在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奧布隆斯基公爵——他在社交場合叫斯季瓦——在照例的時間,早晨八點鐘醒來,不在他妻子的寢室,卻在他書房里的鞣皮沙發(fā)上。他在富于彈性的沙發(fā)上把自己肥胖的、保養(yǎng)得很好的身體翻轉,好像要再睡一大覺似的,他使勁抱住一個枕頭,把臉緊緊地偎著它;但是他突然跳起來,坐在沙發(fā)上,睜開眼睛。
“哦,哦,怎么回事?”他想,重溫著他的夢境。“怎么回事,對啦!阿拉賓在達姆施塔特達姆施塔特,現今德國的一個城市。請客;不,不是達姆施塔特,而是在美國什么地方。不錯,達姆施塔特是在美國。不錯,阿拉賓在玻璃桌上請客,在座的人都唱我的寶貝原文為意大利語。,但也不是我的寶貝,而是比那更好的;桌上還有些小酒瓶,那都是女人!彼叵胫。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快樂地閃耀著,他含著微笑沉思!芭叮媸怯腥O了。有味的事情還多得很,可惜醒了說不出來,連意思都表達不出來!彼吹綇囊环_紗窗帷邊上射入的一線日光,愉快地把腳沿著沙發(fā)邊伸下去,用腳去搜索他的拖鞋,那雙拖鞋是金色鞣皮的,上面有他妻子繡的花,是他去年生日時她送給他的禮物;照他九年來的習慣,每天他沒有起來,就向寢室里常掛晨衣的地方伸出手去。他這才突然記起了他沒有和為什么沒有睡在妻子的房間而睡在自己的書房里。微笑從他的臉上消失,他皺起眉來。
“唉,唉,唉!”他嘆息,回想著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他和妻子吵架的每個細節(jié),他那無法擺脫的處境以及最糟糕的,他自己的過錯,又一齊涌上他的心頭。
“是的,她不會饒恕我,她也不能饒恕我!而最糟的是這都是我的過錯——都是我的過錯;但也不能怪我。悲劇就在這里!”他沉思著。“唉,唉,唉!”他記起這場吵鬧所給予他的極端痛苦的感覺,盡在絕望地自悲自嘆。
最不愉快的是最初一瞬間,當他從劇場回來的時候,興高采烈的,手里拿著一只預備給他妻子的大梨,在客廳里卻沒有找到他妻子,使他大為吃驚的是,在書房里也沒有找到,最后終于發(fā)現她在寢室里,手里拿著那封泄漏了一切的倒霉的信。
她——那個老是忙忙碌碌和憂慮不安,而且依他看來,頭腦簡單的多莉多莉,斯捷潘的妻子達里婭的英文名字。,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那封信,帶著恐怖、絕望和忿怒的表情望著他。
“這是什么?這?”她問,指著那封信。
回想起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像常有的情形一樣,覺得事情本身還沒有他回答妻子的話的態(tài)度那么使他苦惱。
那一瞬間,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一般人在自己極不名譽的行為被突然揭發(fā)時所常發(fā)生的現象。他沒有能夠使自己的臉色適應自己的過失被揭穿時在妻子面前所應有的表情。他沒有感到受了冤枉,矢口否認,替自己辯護,請求饒恕,甚至也沒有索性不在乎——隨便什么都比他所做的好——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喜歡生理學的,他認為這是腦神經的反射作用在《安娜·卡列寧娜》寫成之前不久,在俄國的一份雜志上,《腦神經的反射作用》的作者謝切諾夫教授正和其他的科學家進行著激烈的論戰(zhàn)。對于這種事情一知半解的奧布隆斯基都輕而易舉地想起這個術語,可見這場論戰(zhàn)曾引起了當時公眾的充分注意。)——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現出他平常慣有的、善良的、因而愚癡的微笑。
為了這種愚癡的微笑,他不能饒恕自己。看見那微笑,多莉好像感到肉體上的痛苦一樣顫栗起來,以她特有的火氣脫口說出了一連串殘酷的話,就沖出了房間。從此以后,她就不愿見她丈夫了。
“這都要怪那愚癡的微笑!彼菇菖恕ぐ柨酒嫦。
“但是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他絕望地自言自語,找不出答案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