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蒙田隨筆》常讀常新
蒙田(1533—1592),法國思想家、作家。他作品的英譯本于1603年問世,立即為培根、莎士比亞、拜倫、愛默生、斯蒂文森、赫胥黎等人所接納。20世紀以來,蒙田被公認為偉大的作家。他的讀者遍及全世界,大多視他為良師、益友和寫隨筆的巨匠。
我最初知道蒙田,是從房龍《寬容》中讀到的。房龍在書中專辟一章(第18章)論述蒙田,稱他有開明自由的見解,是劃時代的人物。他的全部作品以常識和實際的日常生活為基礎(chǔ),要比文學作品更勝一籌,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明確的生活哲理。大臣們的演講和政治家的論文極少受人歡迎,而蒙田的書卻在以智慧之士座談會的名義下聚在一起的文明人中閱讀、翻譯和討論,并且持續(xù)達三百年之久。房龍如此盛贊蒙田,我認為道理很簡單,《寬容》全書表現(xiàn)的主題,是深厚的人道主義思想,對人類的良知最為推崇。當我把《蒙田隨筆》讀過一遍之后,我看到,蒙田的人道主義思想博大深刻,感人肺腑,處處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類的摯愛。
讀《蒙田隨筆》,有一個明顯的感覺:蒙田與其他任何作家都有明顯的不同,很難想象出他類似于哪個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手法跟誰相同。他的文章通俗易懂,但他絕不是一個通俗作家。他的文章所揭示的人生哲理,其深度和廣度不亞于任何一個哲學家。如果說他是一個哲學家,他的文章卻沒有通常所見的哲學術(shù)語。他筆下的人物、事件,都是可感可知的,而且寫得生動活潑,幽默風趣。如果說他不是哲學家,他對事物的探討又是那么執(zhí)著,不肯有半點疏忽,對某個事物從不輕下定論,總要從事物的正反兩方面去探討,力圖把該事物看得更加明白,更加透徹。
我在翻譯這本書的時候,常常被書中的內(nèi)容引出會心的微笑,覺得翻譯他的文章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又常常為書中的內(nèi)容所感動,思緒萬千,感慨不已。當我譯完這本書的時候,我有千言萬語要向讀者訴說,可我拿起筆來,又不知從何說起。為什么?我思索良久,似乎領(lǐng)悟出一個道理,蒙田的文章,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它浸潤到我的心田深處,浸潤得太深太沉。那一份深沉,不是貧乏的言辭所能夠表達的。
當這本書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時,我相信,讀者諸君和我當初拿到蒙田的書一樣,不再關(guān)心別人的評論,只會一頭扎進書里,親自去感悟,去體會,去欣賞,去品味……只有自己的感受才是最真實的。
李桂德
當我們落入敵人之手任其宰割時,我們往往會卑躬屈膝以引動他們的惻隱之心;反之,無畏和剛強有時也會感化敵人。
當年富可敵國、聲名顯赫的威爾士親王愛德華(一度長期統(tǒng)治吉耶納)為了報復(fù)列摩日人的冒犯,率軍攻陷列摩日城。面對滿城跪拜求饒的男女老少,他毫不心慈手軟,照樣肆意屠殺。然而,當他看見三個法國紳士毫不畏懼地抗擊強大無比的英軍時,他被這意想不到的英雄壯舉所折服,報復(fù)的怒火頓時煙消云散。因為敬重這三位勇士的崇高品行,他下令赦免了全城居民。
伊庇魯斯的君王斯坎德培因故追殺他手下的一名兵士。被追殺者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以期主人手下留情,而斯坎德培卻絲毫不為所動。情急之下,兵士一躍而起,拔劍在握,以圖自保。君王敬重他的勇敢決斷,馬上息怒,寬恕了他。如若不了解斯坎德培勇武過人的力量,對此事或許另有看法。
康拉德三世圍攻巴伐利亞公爵,不屑于被困者屈辱的求和條件,只準予保全貴婦們的體面,讓她們徒步出城,并允許她們攜帶自己力所能及的東西。她們從容不迫地背起丈夫和孩子,一步一步地向城外走去。貴婦們與其親人同生共死的高尚行為,深深地震撼著康拉德皇帝的心靈,令他流下了激動的熱淚,消釋了他對公爵刻骨銘心的仇恨。此后,他便以人道對待公爵及其臣民。
忍讓還是抵抗,這兩種方法無論哪一種,都會輕而易舉地將我打動。然而,與生俱來的惻隱之心比之欽佩似乎更符合我的天性。但是,在斯多葛派眼里,憐憫則被視為罪惡。他們固然也主張救助苦難者,那是徹底的救助,并不是同情和憐憫。
我以為,這些事例并無不當。從這些事例中,我們不難看出,心靈在軟硬兩種方式的撞擊和考驗之中,要么面對一種決不動搖,要么就讓步于另外一種?梢赃@樣說,惻隱之心所表現(xiàn)出的溫和、馴服以及軟弱,于天性陰柔者,諸如婦女、兒童和凡夫俗子之類,傾向較為明顯;至于崇尚陽剛之氣者,他們視勇敢為金玉,視眼淚和哀憐為糞土。即便是不很崇高的人,同樣也會因敬佩而引發(fā)心靈的震鳴。例如底比斯人民,他們的兩位將領(lǐng)因超過任期卻不卸任而被提交法庭治罪。派洛皮達
表現(xiàn)得貪生怕死,惶恐不安。他不知辯護,只知求饒,得到的是鄙視,而不是寬恕。伊巴密濃達則臨危不懼,大義凜然,歷訴自己的累累功績,傲然譴責人民忘恩負義,不識好歹,致使審判會在人們對伊巴密濃達的頌揚聲中結(jié)束。
老狄奧尼修斯歷經(jīng)千難萬險,總算攻破了雷焦卡拉布里亞城,頑強抵抗的守將菲通(一位坦蕩君子)亦被擒獲。狄奧尼修斯極盡報復(fù)之能事,對菲通大肆虐待折磨。首先,他像講故事一樣對菲通描述了前一天菲通之子及其親屬如何被溺死。菲通回光菲通的衣裳,拖到外面游街示眾。兇殘的鞭打和非人的辱罵使菲通變得更加堅強。面對慘無人道的酷刑,他慷慨陳詞。他為了高貴的事業(yè)而死,為了不讓自己的國土淪落暴君之手而死,雖死猶榮。同時警告施暴者,暴君的惡行必遭天譴。狄奧尼修斯從眾兵士的目光中看出,他們非但未被菲通的慷慨陳詞所激怒,反而為自己的勝利蒙羞。他們豈止是被菲通罕見的勇氣所感動,簡直就要謀反叛亂,將菲通從酷刑中解救出來。狄奧尼修斯怕了,他立即下令停止這場酷刑,暗中遣人將菲通尸沉大海。
人,并非固定不變之物,常常顯得漂浮不定,難以捉摸。龐培赦免深為其所恨的馬墨提奧全城居民,單單只為一個名叫芝諾的城內(nèi)公民情愿承擔全城罪過而獨自受罰。至于佩魯賈的公民顯出同樣的忠勇,卻是無濟于事。
亞歷山大是個例外。他不但勇猛無比,而且又能寬待戰(zhàn)敗之人。然而,當他突破重重障礙攻破加沙城時,正好與守城將領(lǐng)貝蒂斯相遇。此人異常英勇,他在圍城時已目睹:盡管他身陷重圍,身負重傷,劍折刀斷,士卒盡數(shù)逃散,依然傲立陣地毫無懼色,孤身一人與馬其頓敵軍血戰(zhàn)到底。亞歷山大的勝利并未撫平他心頭的怒火(激戰(zhàn)中不但損失慘重,連他本人也身受兩處重創(chuàng))。他對貝蒂斯說:“貝蒂斯,我不會讓你如愿而死,我要讓你飽嘗戰(zhàn)俘的屈辱和折磨!必惖偎拱翚鈩C然,對此不屑一顧。答說:“他們的離去于他們實為一件幸事。”其后,他命打手剝亞歷山大愣住了:“他當真從不屈膝?他當真不肯求饒?我要打破這可惡的沉默;就算我不能讓他開口說話,我也要讓他的心靈痛苦呻吟。”憤怒使他瘋狂,他下令刺穿貝蒂斯的腳跟,將其人掛在馬車后面活活拖死。
是因為他一向勇猛而無視勇敢的高貴,還是因為他自視為天下第一勇士而不能容忍比他更有勇氣的人?抑或是他生性暴戾,從來就是“逆我者亡”?
攻陷底比斯城,占領(lǐng)者對完全失去防御工事的戰(zhàn)士進行了整整一天的大屠殺。城中六千人無一逃跑,無一求饒,個個向前,人人爭先,以戰(zhàn)死為榮。就是奄奄一息的傷員,臨死也不忘自己的尊嚴,頑強抗敵,直至流盡最后一滴血。如此悲壯的場面,亞歷山大竟然視而不見,毫不手軟。假如他不是天生暴戾,假如他是寬宏大度的真君子,上述悲劇理應(yīng)避免。最后,城中壯丁無一活,唯有三萬老弱婦孺淪為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