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敘述的是在我八九歲那年的夏天發(fā)生在我外婆家的事情，但我不能肯定一切是否真的發(fā)生過。我需要為這件真假未定的事件作見證。因為它在我胸中不停地激蕩——這件或許曾發(fā)生過的事件。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來定義它。也許你可以把它稱作肉身犯下的罪惡，然而這肉身早已消亡，不知是否依然有痛苦徘徊在骸骨之間。
    我哥哥黎安喜歡鳥類，像所有男孩子一樣，他也喜歡動物的骨骼。我沒有兒子，因此每逢見到任何小動物的骨架或者是頭骨，我都會踟躕地想起黎安，想他是多么的欣賞那種精致。例如燕子那歷經(jīng)進(jìn)化的翅骨從層層的羽毛中袒露出來，顯得粗壯、輕盈而又純凈。我們總愛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骨骼——純凈。
    當(dāng)然，我會告誡我的女兒們遠(yuǎn)離樹林里老鼠的頭顱以及花園墻邊上正在腐爛的燕雀。我不肯定這樣做的理由。但如果我們偶爾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一副烏賊的雪白的骨骼，我就會忍不住將它收進(jìn)口袋里，撫摸著它光滑的曲線讓我感到平靜。
    當(dāng)斯人已去，再論斷已沒了意義，我想，你唯有告慰亡靈。
    所以我把眼前的這幅畫面獻(xiàn)給黎安：我的兩個女兒沿著多石的沙灘奔跑著，天空在緩慢卻劇烈地變幻著，她們身上的外套被風(fēng)拖扯在背后。但我立即又將這幅畫面刪除了。我閉上雙眼，心神隨著濤聲的轟鳴而蕩漾。當(dāng)我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已經(jīng)該是喚回孩子們上車的時候了。
    “麗貝卡！愛米麗！”
    也許我并不了解真相，也可能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出真相。但這都無關(guān)緊要。我有的不過是故事、夜思和懷疑之中驟然萌生的認(rèn)定。我有的只是某種——癲狂。我想要大呼一聲：“他也是她的愛子。她必定也是疼愛他的！”我在期待一份領(lǐng)悟，如同徹夜無眠之人對曙光的企盼。當(dāng)家人都沉浸在夢鄉(xiāng)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在樓下將一切付諸紙上，用優(yōu)美的文字來表述，仿佛在羅列我所有的，純凈的白骨。我時常會忘記母親的樣子。看著她的照片我竟認(rèn)不出她來。周日我們常常在午餐后同度美好的下午，但臨別的時候，她竟好像風(fēng)吹過一般沒有在我心里留下任何痕跡。
    “別了，”她對我說，已經(jīng)開始在我的記憶里模糊起來�！皠e了，我親愛的女兒。”然后她會仰起自己蒼老而又柔軟的面龐，等待接受我的親吻。這般情景總是讓我憤慨，因為她總在我轉(zhuǎn)身之后就消失不見，即便是回頭之時，也只瞧見隱約的身影。如果不是因為她總是穿著同一件外套，我走在街上一定會和她擦肩而過卻毫不自知�？v使有一天她犯下什么罪行也絕不可能有目擊證人，因為她就是遺忘本身。
    “我的錢包呢？”記得小時候她總是在找錢包——要不就是她的鑰匙，或者是眼鏡�！坝腥艘姷轿业腻X包了嗎？”她從走廊找到客廳，進(jìn)了廚房再折回來，在這一刻，她幾乎是真實的。我們即便是盯著別處不去看她，她的忙亂也如芒刺在背，勾起我們心中一種集體的愧疚，因為只要我們的視線環(huán)顧一下四周，總能發(fā)現(xiàn)她錢包的所在，那個棕色的鼓鼓的東西，在一個醒目得不能再醒目的位置上。
    接下來，碧會為她找到錢包�？傆心硞�子女視而又能見。性格安靜的那一個。
    “謝謝你，親愛的。”
    公平地說，母親是如此模糊的一個人，也許她連自己也看不到。如果要她在一張老照片上的女孩子當(dāng)中找到自己，她沒準(zhǔn)兒會分辨不出來。而在她所有的女兒當(dāng)中，我長得最像她的母親——我的外婆艾達(dá)，這一定更讓她難以區(qū)分。
    “啊，你好�！彼�開門看到我，在我獲知黎安死訊的那一天。
    “你好，親愛的�！比绻�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我而是一只貓，她多半也會這樣問候它。
    “進(jìn)來，快進(jìn)來�！钡�她卻擋在門口，并沒有給我讓路的意思。
    她當(dāng)然認(rèn)得我，只不過暫時忘了我的名字而已。她的眼球左顧右盼，正在腦海里熟人的名單中查尋著。
    “媽媽，你好�！蔽医o了她一個提示。然后從她的身邊擠了過去。
    連這棟房子都認(rèn)得我。這里還是那么小，小得總不夠用；四周的墻壁似乎比記憶中的又縮進(jìn)了一些，結(jié)構(gòu)也更加復(fù)雜了。這里總還是太小了。
    母親從我身后伸手推開了客廳的門。
    “你要喝什么嗎？來杯茶怎么樣？”
    但我不想進(jìn)客廳。因為我不是客人。這里也是我的家。我曾經(jīng)是這里的一分子，目睹了它的變遷；當(dāng)餐廳取代了廚房的時候，我在這里，當(dāng)后院又被廚房占用的時候，我也在這里。這是我夢里時常重回的地方。
    盡管我再也不會搬回到這里來了。這不是一棟真正的房子，到處都是擴(kuò)建出來的空間。就連廚房門邊上的那個小儲藏間也連著另外一間屋子，你須得從一堆衣服和吸塵器上跨過去才能到達(dá)樓下的廁所。有時候我在想，這棟房子已經(jīng)不可能再賣出去了，除非你把它夷為平地，推倒了重新建造。
    廚房里還是那股氣味——直沖進(jìn)我的后腦勺，光線幽暗令人厭惡，墻壁剛剛被漆成淺黃色。壁櫥里堆滿了陳舊的被單；熱水管道的絕熱套散發(fā)出一種烤熟了的塵埃的味道；父親當(dāng)年常坐的那把椅子，如今把手早已被磨得發(fā)亮，在經(jīng)過了多年汗?jié)n的浸淫之后，此刻冰冷地立在那里。這里的氣味起初有些嗆人，但接著我就什么都聞不到了。因為我已經(jīng)身在其中，因為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味道。
    我走到一邊的桌臺拿起電水壺，想要灌滿水，但袖口不小心鉤住了水龍頭，水一下子灌進(jìn)了我的袖子里去。我甩了甩手，又掄了掄胳臂，在把灌滿的水壺插上電源之后，脫下外套，把濕了的袖子翻轉(zhuǎn)過來在空中拍打著。
    母親好奇地注視著這一切，好像聯(lián)想起了什么。接著她突然間邁向一個盛放著藥片的盤子，就在離她很近的桌子上。她拿起藥片，一個接一個地機(jī)械般無意識地吞咽著。她仰起下頜干咽下去，一旁的我撫摸著濕漉漉的胳膊，然后用沾濕了的手去梳理頭發(fā)。
    最后一粒綠色的膠囊終于消失在她的口中，她停下來，吞咽著，向窗外望了一會兒之后轉(zhuǎn)過身來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我。
    “親愛的，你好嗎？”
    “薇羅妮卡！”我真想沖她大喊，“我的名字叫薇羅妮卡！”
    但愿她能停止隱形，我想，好讓我能夠抓住她，然后強(qiáng)迫她面對現(xiàn)實，讓她知道自己釀成的后果。然而，她依然是那么模糊、遙不可及、嬌生慣養(yǎng)。
    我來是要告訴她黎安已經(jīng)被找到了。
    “你沒事吧？”
    “哦，媽媽�！�
    我最后一次在這間廚房里哭泣還是十七歲那年，按說這般年紀(jì)還掉眼淚似乎嫌太老了點兒，但是，這在我們家里卻算不上什么，因為我們這些人誰都沒有年齡，我們什么年齡都是。我在黃松木的飯桌上蹭著濕漉漉的手臂，觸摸著它厚重的、硬如塑料的表面。我轉(zhuǎn)過頭來面對著母親，醞釀著要把噩耗用例行的方式向她宣布（我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然而，她卻搶先打斷了我，“薇羅妮卡！”她大喊一聲之后就突然走開了——幾乎是飛奔地——奔向水壺。水已經(jīng)在怒沸。她抓起膠木把手，甚至沒有先拔掉電源，就急著倒水去燙茶壺。
    他甚至和她不親。
    墻上有一處凹痕，就在門邊，是當(dāng)年黎安朝母親擲出的一把刀留下的。那一刻，在場的人無不在笑，無不在叫。墻上本來遠(yuǎn)不止這一處傷痕，但難忘最是這一處——這是屬于黎安的遺跡，發(fā)生在母親避.開之后，發(fā)生在每個人咆哮之前。
    她究竟對他說了些什么？她有什么本事能刺激得到他——像她這么一個安詳?shù)呐�人？接下來是恩奈斯特，要不就是摩西，總之是她的一個打手，把黎安扭送出了后門，按倒在草地上踢打。我們?nèi)耘f在笑。我永遠(yuǎn)失去了的哥哥，黎安，也在笑；他是始作俑者，現(xiàn)在變成了受罰之人，卻也一同笑著，他扯住哥哥的腳腕將他也拖倒在地。而我——我也笑了，記得是那樣的。看到這般光景，連母親也咯咯地笑了兩聲，然后就又忙別的事情去了。姐姐米芝拾起那把刀，作勢要向扭打在一處的兩兄弟扔過去，但最終還是拋進(jìn)了堆滿了臟碗碟的水池里。我們這個家庭縱然一無是處，但至少也曾有過歡樂。母親蓋上壺蓋，然后看著我。我感到自己從胯骨到膝蓋都癱軟無力。有種難忍的炙熱，讓我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滾，我有種沖動想要把拳頭插到兩腿中間。說不清那是種什么感覺——介于腹瀉和情欲之間——悲傷，沖動如性。
    最后一次在這里掉淚該是為了某個戀人吧。尋常家庭的眼淚在這間廚房里沒人會留意，那只不過是每日噪音的一部分。而對于當(dāng)年的我來說，世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給我打了電話，或是沒打。那一次宛如末日降臨，讓我在痛飲了五瓶蘋果酒之后捶墻痛哭——他甩了我。那次，我蜷曲著身子抱著自己，盡情地哭嚎哽咽。他甚至沒來電話要回他的圍巾。我的藍(lán)眼睛戀人。
    你或許已經(jīng)猜到了，我們海格迪家的人個個都是情種，都善于眉目傳情、沖動做愛，而且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想不開。當(dāng)然，個別不懂得愛的成員除外，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又幾乎都不懂得愛。
    幾乎都不懂。
    “黎安出事了�！蔽覍λ�說。
    “黎安？”她問“黎安怎么了？”
    母親生育了十二個子女——記得有次在傷心之下，她對我說-一這還不包括七次流產(chǎn)在內(nèi)。所以健忘不是她的過錯。即便如此，我還是一直不能原諒她。就是不能。
    為了姐姐瑪格麗特我不能原諒她，我們都叫她米芝，她四十三歲時死于胰腺癌。為了我美麗的迷茫的姐姐碧我不能原諒她。為了大哥恩奈斯特我不能原諒她，他本是去秘魯做牧師的，結(jié)果卻在那里背棄了自己的信仰。為了哥哥斯蒂威我也不能原諒她，他年幼時就進(jìn)了天堂。為了不計其數(shù)的兄弟姐妹——米芝、碧、恩奈斯特、斯蒂威、伊達(dá)、摩西、黎安、我自己、凱蒂、愛麗絲和雙胞胎兄弟埃佛和杰姆——我永遠(yuǎn)都不能原諒她。
    母親給我們起的名字是那么的不同凡響——完全不像其他父母那樣，叫他們的孩子杰米、喬或者米克什么的。那些流產(chǎn)了的孩子或許也有編號，例如“1962”“1964”，不過沒準(zhǔn)私下里她也給他們都起過名字（塞麗娜，艾福瑞克，毛格）。為了這些死了的生命，我不能原諒她，因為她甚至從不做任何記錄，例如哪個孩子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注射過什么疫苗。我有理由懷疑自己是愛爾蘭唯一一個沒有打過小兒麻痹癥疫苗的人。誰知道呢？為了沒完沒了地?fù)旄绺缃憬愕呐f衣服穿，為了少得可憐的玩具，為了米芝代為實施的體罰，只因母親自己太柔弱、太繁忙、太慵懶或者又懷了孕，為了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能原諒她。
    我那可人一般的母親，這個永遠(yuǎn)不解世事的女孩。
    說到底，我最不能原諒的還是她的性生活。頻繁到了愚蠢的程度。開放而又盲目。后果，媽媽，你考慮過后果嗎？
    “我說的是黎安�！蔽壹訌�(qiáng)了語氣。廚房里的空氣安靜了下來，我要履行自己此行的職責(zé)，要將一個人的死訊告知給另一個人，同時附上關(guān)于這噩耗的少數(shù)而必要的細(xì)節(jié)。
    “媽媽，他死了�！�
    “呃�！敝坏玫搅诉@么一點回答，正如我預(yù)期的那樣。我早就知道她會發(fā)出這種聲音。
    “在哪里？”她問我。
    “在英格蘭，媽媽，他住的地方。他們是在布萊頓找到他的。”
    “你說什么？什么布萊頓？”
    “英格蘭的布萊頓，媽媽，那是英國南部的一座城市，在倫敦附近�！�
    接下來，她就打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