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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雜志經(jīng)典珍藏書系 散文 青草地上落滿花瓣(《讀者》雜志創(chuàng)刊三十三年之精華結集【1981-2013】)(隨書附贈老樹畫畫寫意書簽一枚)
《讀者》雜志經(jīng)典珍藏書系之散文集:林語堂、張愛玲、王鼎鈞、楊絳、龍應臺、胡蘭成、汪曾祺、林海音、史鐵生、劉亮程、東山魁夷、帕慕克、門羅、韓寒、劉瑜、李娟……誠懇、曼妙,匯聚中外散文妙品,如沐春風如飲甘露。
有人的地方,就有《讀者》
《讀者》雜志創(chuàng)刊三十三年之精華結集【1981—2013】 佳作一網(wǎng)打盡 名家薈萃 余香滿口 溫情 真摯 純正 優(yōu)雅 中國人的心靈讀本 是紀念,也是再次出發(fā) 讀者卷首:清新 睿智 讀者的詩:優(yōu)美 醇厚 讀者小品:雋永 端莊 讀者散文:典雅 澄澈 讀者故事:奇妙 溫暖
目 錄
許地山:蟬/1 東山魁夷:聽泉/2 張潔:我的四季/5 于 列那爾:一個樹木的家庭/9 亞歷山大 基蘭:大海/11 紀伯倫:內(nèi)心的告誡/13 李樂薇:我的空中樓閣/17 席慕蓉:獨白/21 張愛玲:天才夢/24 王芳 編譯:這片土地是寶貴的/27 梁實秋:送行/33 簡媜:美麗的繭/37 冰心:往事/41 赫爾曼 黑塞:樹之贊/44 余光中:假如我有九條命/48 米哈依勒 努埃曼:你是人/53 豐子愷:漸/56 尤今:魚來雁往情長在/61 張曉風:不朽的失眠/66 葦岸:大地上的事情/70 揚之水:陽關月/78 索爾仁尼琴:索爾仁尼琴散文四章/83 巴羅哈-內(nèi)西:牧笛散唱/87 沈從文:西山的月/93 歌德:自然——斷片/97 老舍:無題/101 張曼娟:人間情分/104 葉廣芩:拾取逝去生命的碎片/108 豐子愷:靜觀人生/113 孫犁:亡人逸事/117 林清玄:月光下的喇叭手/122 簡媜:一竿冷/129 Kevin Cope :追憶似水年華/133 德富蘆花:斷崖/137 周偉:看見的日子/142 普賈 貝蒂:請不要打擾她的靈魂上路/147 別卡寧:遙遠的島/150 貝聿銘:把每個睡醒后的早晨都當成一件禮物/154 永井龍男:十年如昔/159 阿拉旦 淖爾:母羊的眼淚/164 羅蘭:寫給秋天/168 厄納斯特 海明威:克拉克河谷懷舊/171 史鐵生: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175 余光中:四月,在古戰(zhàn)場/181 琦君:下雨天,真好/185 朱成玉:詩意的火光/189 于比克 舒比格:當世界年紀還小的時候/194 村上春樹:動物聽笛/199 普里什文:林中小溪/202 楊絳:走到人生邊上/208 劉靜峰:一塊地的懷念/211 汪曾祺:冬天/215 王鼎鈞:臣心如水/219 史鐵生:我的輪椅/223 熊芬蘭:詩意棲居的影子/228 簡媜:相忘于江湖/234 張麗鈞:今夜你不必盛裝/237 朱成玉:祖母是一片不知愁的落葉/240 李翔:麥黃黃杏黃黃/244 安徒生:花與贊美詩/249 簡默:穿過生命的眼睛/252 劉梅花:本草 萊菔子/256 吉田兼好:徒然草/259 林清玄:季節(jié)十二帖/263 周國平:寶貝,寶貝/270 茨威格:發(fā)光的羅丹/276 張曉風:念你們的名字/278 張曼娟:我想念你/284 林海音:冬陽 童年 駱駝隊/288 張小嫻:天涯的天涯/291 吉姆 韋利士:貓禪/293 周潔薇:一個人的梅塘/297 David Osborne:愛的信箋/301 王小波:靈魂深處/305 柯靈:巷/307 王鼎鈞:中國在我墻上/310 張曉風: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314 村上春樹:如果你愛我/317 普里什文:時間之主/320 蔣勛:最初最美的書寫/322 余光中:心有猛虎,細嗅薔薇/325 顧城:樹枝的疏忽/328 沈從文:夢里來趕我吧/331 東山魁夷:自然與色彩/334 清少納言:感人的事/336 隱地:身體是一艘船/338 茨威格:向書致謝/343 劉亮程:一片葉子下生活/346 宗璞:柳信/349 胡蘭成:我身在忘川/353 李曉:那些生活已然消逝/358 權蓉:北堂種萱草,花開不見還/361 林海音:母親的秘密/365 蘇童:八百米故鄉(xiāng)/369 李娟:深處的那些地方/375 黃裳:驚夢/380 李娟:荒野漫步/386 古清生:一個乞丐的心靈/390 Chelsea Fagan:那些人,那些愛/394 德富蘆花:初春的雨/399 奧爾罕 帕慕克:我的父親/401 老愚:青草和少年/407 龍應臺:寒色/411 董橋:云姑/415 楊絳:憶孩時/419 韓寒:一次告別/425 愛麗絲 門羅:親愛的生活/431
漸
豐子愷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知不覺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恒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于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假使人生的進行不像山坡而像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離進行”,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為青年而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臺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xiàn)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巨富的紈袴子弟因?qū)掖纹飘a(chǎn)而“漸漸”蕩盡其家產(chǎn),變?yōu)樨氄;貧者只得做雇工,雇工往往變(yōu)榕`,奴隸容易變?yōu)闊o賴,無賴與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兒??這樣的例子,在小說中,在實際上,均多得很。因為其變衰是延長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漸漸”地達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么強烈的刺激。故雖到了饑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貪戀著目前的生的歡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變了乞丐或偷兒,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功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于這法則。由萌芽的春“漸漸”變成綠蔭的夏;由凋零的秋“漸漸”變成枯寂的冬。我們雖已經(jīng)歷數(shù)十寒暑,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是難以想象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間實在沒有顯著的痕跡可尋。晝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書,書頁上“漸漸”地黑起來,倘不斷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漸弱而漸漸加強)幾乎永遠可以認識書頁上的字跡,即不覺晝之已變?yōu)橐。黎明憑窗,不瞬目地注視東天,也不辨自夜向晝的推移的痕跡。兒女漸漸長大起來,在朝夕相見的父母全不覺得,難得見面的遠親就相見不相識了。往年除夕,我們曾在紅蠟燭底下守候水仙花的開放,真是癡態(tài)!倘水仙花果真當面開放給我們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則的破壞,宇宙的根本的搖動,人類的末日臨到了! “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為恒久不變。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這有一個比喻的故事:某農(nóng)夫每天朝晨抱了犢而跳過一溝,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過溝回家。每日如此,未嘗間斷。過了一年,犢已漸大,漸重,差不多變成大牛,但農(nóng)夫全不覺得,仍是抱了它跳溝。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這牛而跳溝了。造物的騙人,使人留連于其每日每時的生的歡喜而不覺其變遷與辛苦,就是用這個方法的,人們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溝,不準停止。自己誤以為是不變的,其實每日在增加其苦勞! 我覺得時辰鐘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時辰鐘的針,平常一看總覺得是“不動”的,其實人造物中最常動的無過于時辰鐘的針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覺得我是我,似乎是“我”永遠不變,實則與時辰鐘的針一樣地無常!一息尚存,總覺我仍是我,我沒有變,還是留連著我的生,可憐受盡“漸”的欺騙。 “漸”的本質(zhì)是“時間”。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為不可思議,猶之時間藝術的音樂比空間藝術的繪畫更為神秘。因為空間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廣大或無限,我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認定其一點。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只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性質(zhì)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為一般人對于時間的悟性,似乎只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于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試看乘火車的旅客中,常有明達的人,有的寧犧牲暫時的安樂而讓其座位于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暫時的美譽);有的見眾人爭先下車,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軋,總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會”或“世界”的大火車的“人生”的長期的旅客中,就少有這樣的明達之人。所以我覺得百年的壽命,定得太長。像現(xiàn)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們搭船乘車的期間的壽命,也許在人類社會上可減少許多兇險殘慘的爭斗。而與火車中一樣地謙讓,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壽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們能不為“漸”所迷,不為造物所欺,而收縮無限的時間并空間于方寸的心中。試聽Blake的歌: 一粒沙里看出世界, 一朵野花里見天國, 在你掌里盛住無限, 一時間里便是永劫。 1997年第7期 臣心如水 王鼎鈞 你為什么說,人是一個月亮,每天盡心竭力想畫成一個圓,無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個邊兒? 你能說出這一句話來,除了有智慧,必定還得加上了不起的滄桑閱歷。我敢預言這句話將要流傳下去,成為格言。 多年以后,我完全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一些什么樣的境況,從你這句話里,我有一些感觸和領悟。我從水成巖的褶皺里想見千百年驚濤拍岸。 哦,褶皺,年輪;年輪,畫不圓的圈圈;帶缺的圓,月亮;月亮,磨損了的古幣;古幣,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可與人言的呢?中天明月,萬古千秋,被流星隕石撞出多少傷痕,人們還不是只看見她的從容光潔?我們只有默誦自己用血寫成的經(jīng)文,天知地知,不求任何人的了解。 你提起故鄉(xiāng),你問我歸期。這個問題叫我怎樣答復你呢?你怎能了解我的經(jīng)文呢?沒有故鄉(xiāng),哪有歸期?幾十年來,故鄉(xiāng)只在“柳條兒細柳條兒長”的歌詞里。記得八年抗戰(zhàn),我們在祖國大地上流亡,一路唱“哪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唱“我們已無處流浪,已無處逃亡”,唱得浪漫雄壯,竟唱出源源不斷的勇氣來。那時候,我們都知道,祖國的幅員和青天何其遼闊,我們的草鞋不能踏遍;我們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發(fā)也都在那兒等待游子。但是如今,我這樣的人真的沒有家鄉(xiāng)也沒有流浪的余地了,舊曲重聽,竟只有悲傷,不免恐懼! 你說還鄉(xiāng),是的,還鄉(xiāng),為了努力畫成一個圓。還鄉(xiāng),我夢見過一千次。我在金色的麥浪上滑行而歸,不折斷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樓蹣跚著來迎我,一路上灑著碎磚,柳林全飄著黑亮的細絲,猶如秀發(fā)…… 但是,后來,做夢回家,夢中我竟找不到回家的巷路,一進城門就陷入迷宮,任憑流淚流汗也不能脫身。夢醒了,仔細想想,也果然記不清巷弄了。我知道我離家太久、太久了。 不要瞞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鄉(xiāng)已沒有一間老屋(可是為什么?),沒有一棵老樹(為什么?),沒有一座老墳(為什么?)。老成凋謝,訪舊為鬼。如環(huán)如帶的城墻,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莊,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故鄉(xiāng)只在傳說里,只在心上、紙上。故鄉(xiāng)要你離她越遠她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她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她,睜開眼,轟的一聲,我的故鄉(xiāng)就粉碎了,那稱為記憶的底片,就曝光成為白版,麻醉消退,新的痛楚占領神經(jīng),那時,我才真的成為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了。 “還鄉(xiāng)”對我來說有什么意義呢?對我來說,那還不是由一個異鄉(xiāng)到另一個異鄉(xiāng)?還不是由千百個業(yè)已被人接受的異鄉(xiāng)到一個不熟悉、不適應的異鄉(xiāng)?我離鄉(xiāng)已經(jīng)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東西,在你放棄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后,還能再真正屬于你?回去,還不是一個倉皇失措、張口結舌的異鄉(xiāng)人? 昨夜,我喚著故鄉(xiāng)的名字,像呼喚一個失蹤的孩子。你在哪里?故鄉(xiāng)啊,使我刻骨銘心的故鄉(xiāng),使我捶胸頓足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我要跪下去親吻的圣地,我用大半生的想象和鄉(xiāng)愁裝飾過、雕琢過的藝術品,你是我對大地的初戀,注定了終生要為你魂牽夢縈,但是不能希望再有結局。 我已經(jīng)為了身在異鄉(xiāng)、思念故鄉(xiāng)而飽受責難,不能為了回到故鄉(xiāng)、懷念異鄉(xiāng)再受責難。 那夜,我反復誦念多年前讀過的兩句詩:“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流赴海料無還。”好沉重的詩句,我費盡全身力氣才把它字字讀完。只要讀過一遍,就是用盡我畢生的歲月,也不能把它忘記。 中秋之夜,我們一群中國人聚首了,看美國的月亮,談自己的老家。我說,我們只有國沒有家,我們只有居所,只有通信地址!舉座悵然,猛灌茅臺。 月色如水,再默念幾遍“月魄在天終不死,澗流赴海料無還”。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歡在新鋪的水泥地上踩一個腳印的少年,我那決心把一棵樹修剪成某種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在教堂里構思無神論講義的中年,以及坐待后院長滿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過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勢無情,流水無主,推著、擠著、踏著急忙行去。那進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進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進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發(fā)成汽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間的一瓢水! 我是異鄉(xiāng)養(yǎng)大的孤兒,我懷念故鄉(xiāng),但我感激我居住過的每一個地方。啊,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什么?所有的故鄉(xiāng)都是異鄉(xiāng)演變而來的,故鄉(xiāng)是流浪的最后一站!“澗流赴海料無還!”可是“月魄在天終不死”。如果我們能在異鄉(xiāng)創(chuàng)造價值,則形滅神存,功不唐捐,故鄉(xiāng)有一天也會分享吧。 啊,故鄉(xiāng)! 2008年第10期 不朽的失眠 張曉風 他落榜了!一千二百年前。榜紙那么大那么長,然而,就是沒有他的名字。啊!竟單單容不下他的名字“張繼”那兩個字。 考中的人,姓名被一筆一畫寫在榜單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覺里,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這件事,令他羞慚沮喪。 離開京城吧!議好了價,他踏上小舟。本來預期的情節(jié)不是這樣的,本來也許有插花游街、馬蹄輕疾的風流,有衣錦還鄉(xiāng)袍笏加身的榮耀。然而,寒窗十年,雖有他的懸梁刺股,瓊林宴上,卻并沒有他的一角席次。 船行似風。 江楓如火,在岸上舉著冷冷的爝焰,這天黃昏,船,來到了蘇州。但,這美麗的古城,對張繼而言,也無非是另一個觸動愁情的地方。 如果說白天有什么該做的事,對一個讀書人而言,就是讀書吧!夜晚呢?夜晚該睡覺以便養(yǎng)足精神第二天再讀。然而,今夜是一個憂傷的夜晚。今夜,在異鄉(xiāng),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節(jié),容許一個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憂傷。江水,可以無限度地收納古往今來一切不順遂之人的淚水。 這樣的夜晚,殘酷地坐著,親自聽自己的心正被什么東西嚙食而一分一分消失的聲音。并且眼睜睜地看自己的生命如勁風中的殘燈,所有的力氣都花在抗拒,油快盡了,微火每一剎那都可能熄滅。然而,可恨的是,終其一生,它都不曾華美燦爛過! 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唯有他,張繼,睡著,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敗葉落余的枯樹,似梁燕飛去的空巢。 起先,是睡眠排拒了他。(也罷,這半生,不是處處都遭排拒嗎?)而后,是他在賭氣,好,無眠就無眠,長夜獨醒,就干脆徹底來為自己驗傷,有何不可? 月亮西斜了,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有鳥啼,粗嗄嘶啞,是烏鴉。那月亮被它一聲聲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結千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凄絕。 在須角在眉梢,他感覺,似乎也森然生涼,那陰陰不懷好意的涼氣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來貼綴他慘淡少年的容顏。 江上漁火二三,他們在干什么?在捕魚吧?或者,蝦?他們也會有撒空網(wǎng)的時候嗎?世路艱辛!即使瀟灑的捕魚人,也不免投身在風波里吧? 然而,能辛苦工作,也是一項幸福吧!今夜,月自光其光,霜自冷其冷,安心的人在安眠,工作的人去工作。只有我張繼,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個,是既沒有權利去工作,也沒福氣去睡眠的一個?? 鐘聲響了,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鐘聲。一般寺廟,都是暮鼓晨鐘,寒山寺廟敲“夜半鐘”,用以驚世。鐘聲貼著水面?zhèn)鱽,在別人,那聲音只是睡夢中模糊的襯底音樂。在他,卻一記一記都撞擊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鐘聲那么美麗,但鐘自己到底是痛還是不痛呢? 既然失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寫下“楓橋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二十八字照抄下來。我說“照抄”,是因為那二十八個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墻上的黑字一樣分明凸顯: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感謝上蒼,如果沒有落第的張繼,詩的歷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詩,我們的某一種心情,就沒有人來為我們一語道破。 一千二百年過去了,那張長長的榜單上(就是張繼擠不進去的那紙金榜)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狀元是誰?哈!誰管他是誰?真正被記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張繼”。有人會記得那一屆狀元披紅游街的盛景嗎?不!我們只記得秋夜的客船上那個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場不朽的失眠。 2000年第1期 一片葉子下生活 劉亮程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小洼水邊,一塊土下,一個淺淺的牛蹄窩里,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針尖小的一絲陽光暖熱身子,頭發(fā)細的一絲清風,讓我們涼爽半個下午。 我們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發(fā)芽的草籽上,夢中我們被手掌一樣的蓓蕾捧起,越舉越高,醒來時就到夏天了。扇扇雙翅,我要到花花綠綠的田野轉一趟。一朵叫紫胭的花上你睡午覺,一朵叫紅媚的花兒在頭頂撐開涼棚。誰也不驚動你,紫色花粉沾滿身子,紅色花粉落進夢里。等我轉一圈回來,拍拍屁股,寶貝,快起來懷孕生子,東邊那片麥茬地里空空蕩蕩,我們把子孫繁衍到那里。 如果不嫌輕,我們還可以像兩股風一樣過日子。春天的早晨你從山谷吹過來,我從那片田野刮過去。我們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風。是兩股緊緊抱在一起的風。 我們吹開花朵,不吹起一粒塵土。 吹開塵土,看見埋沒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樣。 當更大更猛的風刮過田野,我們在嘩嘩的葉子聲里藏起了自己,不跟它們刮往遠處。 圍繞村子,一根楊樹枝上的紅布條夠你吹動一個下午,一把舊鐮刀上的斑駁塵銹夠我們拂拭一輩子。生活在哪兒停住,哪兒就有銹跡和累累塵土。我們吹不動更重的東西,石磨盤下的天空草地,壓在深厚墻基下的金子銀子,還有更沉重的這片村莊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許,吹響一片葉子,搖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晴朗天空——這些才是我們最想做的。 可是,我還是喜歡一片葉子下的安閑日子,葉子上懷孕,葉子下產(chǎn)子。田野上到處是我們可愛的孩子。 如果我們死了,收回快樂忙碌的四肢,一動不動躺在微風里。說好了,誰也不蹬腿,躺多久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們的死告訴孩子。死亡僅僅是我們的事,孩子們會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 如果我們不死,只有頭頂?shù)娜~子黃落,身下的葉子也黃落。落葉鋪滿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們搭乘拉禾稈的牛車回到村子。天漸漸冷了,我們不穿冬衣,長一身毛。你長一身紅毛,我長一身黑毛。一紅一黑站在雪地。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螞蟻洞穴避幾日。 不想過冬天也可以,選一個隱蔽處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綠。睜開眼,我會不會已經(jīng)不認識你,你會不會被西風刮到河那邊的田野里?冬眠前我們最好手握手面對面,緊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陽光從東邊照來,先溫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來等我一會兒。太陽照到我的臉上我就醒來,動動身體,睜開眼睛,看見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塵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說。 又一年春天了。我說。 我們在城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在城里的車是否已經(jīng)跑丟了轱轆,城里的朋友,是否全變成老鼠,順著墻根溜出街市,跑到村莊田野里? 你說,等他們?nèi)兂衫鲜罅,我們再回去? 2012年第14期 我身在忘川 胡蘭成 愛玲: 我坐在忘川的湖邊,看微風拂過,湖面浮著枯黃的柳葉,柳枝垂落水面,等待著風給予的飄落,那是種凋零的美。風的蒼涼里,我聽到了那款款襲來的秋的腳步正透過水面五彩的色調(diào),蕩漾而來。湖水的深色給人油畫般的厚重感,那天邊的夕陽,是你愛看的。不知道你經(jīng)常仰望天空的那個窗臺,如今是何模樣,如今是誰倚在窗邊唱歌。 我常以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鏡子,所以才會如此湛藍。我坐在這兒,靜靜地等你,我的愛。而你,此刻在哪里呢,真的永不相見了嗎?記得那時,我們整日地廝守在你的住所——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愛玲,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現(xiàn)在我還無法解釋當時的魯莽。在《天地》上讀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見你的。從蘇青那里抄得了你的地址后就急奔而來,得來的卻是老媽媽的一句“張小姐不見人的”。我是極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擱不下,想要見的人是一定要見的。那時只有一個念頭,“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碑敿淳土⒂谀慵议T口寫下我的電話和地址,從門縫塞進。 你翌日下午就打電話過來,我正在吃午飯,聽得電話鈴聲,青蕓要去接,我那時仿佛已感應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說你一會兒來看我,我就飯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蕓泡茶,只等你來了。我那時住大西路美麗園,離你家不遠,不一會兒你就來了。我們一談就是五個小時,茶喝淡了一壺又一壺。愛玲,你起身告辭,我堅持要送你歸去。二月末的天氣里,我們并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樹兒正在鼓芽,一枝枝蠢蠢欲動的模樣,而我們,好得已經(jīng)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睜開眼就想要見到你。我打電話去,老媽媽接的,說張先生忙了一夜,在休息。但我還是很早就去了,從電梯管理員那里拿了報紙,坐于你家門口的樓梯上等你。老媽媽開門出去買菜,見到我,一定要我到屋里坐,我怕擾了你,還是坐在樓梯上,直到你醒。你從門洞里歪出半張臉,眼睛里看得到你是欣喜的,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應。換了鞋,跟在你身后進了房間,你房里竟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的……當時我就想:三國時,劉備到孫夫人房里竟然膽怯,愛玲你的房里亦像這樣有兵氣。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什么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變?yōu)榻鹗。那天,你穿寶藍綢褲襖,戴了嫩黃邊框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你給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極喜歡甜食的。此后的數(shù)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后來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愿意見我的。我們整夜整夜地說話,才握著手,天就快亮了。 這樣,有半年光景,我們就結婚了?墒鞘朗虏枷碌木郑l能破了? 之后,因為時局發(fā)展,我又輾轉到了武漢,在那里認識了小周,自此背信于你?墒巧谀莻動蕩的年代,人人都要瘋掉了。次年,日本無條件投降,我被劃為文化漢奸被政府通緝,到溫州老家避難,與秀美成婚。你來看我,要我于小周同你之間做出選擇。我不愿舍去小周,更不愿失去你,我無法給出選擇,你在大雨中離去。間隔沒幾日,我又回到上海,去你那里,我們再不像從前那般親近,甚至我輕觸你手臂時,你低吼一聲,再不愿我碰你。我睡了沙發(fā),早晨去看你,你伏在我肩頭哽咽一聲“蘭成”,沒想到那竟是我們最后一面。我起身離去,回到溫州。數(shù)月后收到你寄來的訣別信,隨信附一張三十萬的支票,是你的《太太萬歲》和《不了情》的劇本費。 自你與我分手后,我依舊是每寫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寫成《吾妻張愛玲》后,你把我寄去的所有書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說到做到的!拔乙呀(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jīng)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再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了!睈哿崾钦娴牟幌矚g我了,那個“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的愛玲不見了。愛玲,記否我們初見時我寫給你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看來,我終究是不能明白你的。你原是極心高氣傲的,寧可重新回到塵埃之中,也不甘讓我時時仰望了。之前我竟一直愚笨到想你永遠是我窗前的那輪明月,我只要抬頭,就時時都能仰望見你的。 上次遇見炎櫻,炎櫻說我們:“兩個超自以為是的人不在一起,未必是個悲劇!蔽艺f:“愛玲一直在我心上,是愛玲不要我了!甭犃诉@話炎櫻在笑,又說:“兩個人于千萬人當中相遇并且性命相知的,什么大的仇恨要不愛了呢,必定是你傷她心太狠。有一次和張愛一起睡覺,張愛在夢中喊出‘蘭成’二字,可見張愛對你,是完全傾心,沒有任何條件的,哪怕你偷偷與蘇青密會,被她撞個正著。還有秀美為你墮胎,是張愛給青蕓一只金手鐲讓她當了換錢用。這些,雖然她心頭酸楚,但也罷了,因為你在婚約上寫的要給她現(xiàn)世安穩(wěn)的!蔽覠o語,只能用李商隱的兩句詩“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來形容我的懊悔。當時炎櫻是我們的證婚人,你在婚書上寫道:“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蔽矣H手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可是沒有做到的是我。 忽然又想起那日你對我說:“我自將萎謝了……”不,愛玲,我立時慌張起來,你要好好的。我去找你,熟悉的靜安寺路,熟悉的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門洞緊閉。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在門洞打開后看到你可愛的臉,可是你畢竟是不在了。六三室的婦人粗聲對我說,六個月前你已經(jīng)搬走。我想象不出那一屋的華貴隨你到了哪里,那一層金黃的陽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兒,還有那隨風翻飛的藍色窗簾遺落在何處。離開的時候第一次沒走樓梯,我在這昏黃的公寓樓梯間里隔著電梯的鐵柵欄,一層層地降落,仿佛沒有盡頭,又恍惚如夢,我仿佛是橫越三世來見你的,而你卻不在。 想你與我之間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場夢,你是一直清醒著的,而我…… 夢醒來,我身在忘川,立在屬于我的那塊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愛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愛玲你在哪兒,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而我,終將是要等著你的。 2012年第16期 驚夢 黃裳 春天下午,是那種給人帶來無端慵倦的天氣。太陽正好,也許是太好了,才使盛開的花朵低垂,使柳絲飄拂得無力,使楊花毫無目的地漫天飛揚。 十六歲的杜麗娘幾乎拿不穩(wěn)手里的繡繃,針早已停了,彩線也重得拈不起,何況又是那么長。她只好嘆口氣放下手中的活計。 春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許是躲在后樓里打瞌睡。 不知怎的,近來她隱約地感到了母親對自己明顯增添了的關心。娘總是習慣地摸著她那頭又厚又軟的黑發(fā),頻頻嘆息著,好像有無窮的心事!昂⒆樱阒雷瞿锏男量鄦?”她仰面看著娘的眼睛,迷惑不解。娘并不親自照管自己的生活,可是她知道,娘的心時時都在自己身上,娘確實辛苦。 娘說過:“女孩子不能大天白日里睡午覺,那是懶婆娘才干得出來的,沒規(guī)矩沒教導的! 娘又說過:“那花園子里一直沒有人,女孩子要少去。萬一碰上個花精柳怪就不好了! 娘還有好些別的教導。娘疼自己,從不說什么叱責的話,可是娘的眼睛卻厲害。哪些是允許的,哪些就不行。這些從娘的眼神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能用眼光給你劃出一個活動的圈子來。 杜麗娘的繡房里不僅有梳妝的鏡奩、女紅的刀尺,還有筆硯、紙絹。她喜歡畫兩筆,開頭只是描幾張花樣子,后來也試著畫畫人物。她有一冊仕女圖,閑時就照著臨摹。她覺得仕女圖里的美人都和自己差不多,都那么美,那么文雅,又好像都有什么心事。杜麗娘想自己并沒有什么心事,因此覺得奇怪,不可理解。 除了仕女圖,還有一部《列女傳》,也是娘給的。書里有許多幅刻得精致的圖像,畫的也都是女人。每幅圖寫個故事,這些故事又往往是不幸的。女人的不幸好像又總與男人有關。她想也許這就是娘千叮萬囑的用意所在。只要一輩子不見男人也許就能免去一切不幸吧。 杜麗娘也確實沒有機會看見更多的男人,除了自己的父親和在書房里坐著的老夫子。她想,世上的男人一定不都是這樣的,難道他們真能為女人帶來那許多形形色色的不幸嗎? 《列女傳》里寫的都是不幸女人的故事?磥硪欢ㄟ有更多幸福的故事,不過作者沒有寫也不肯寫。她常揀父親不在家時偷偷到書房里去看書。父親的書真多,一摞摞、一堆堆都放在書架上。案頭床角則零亂拋置著一些小冊子,全不是什么大部頭的圣經(jīng)賢傳。她只能抽空翻閱,一見人來就立刻放下。就這樣,她斷續(xù)地讀了《花間集》里的許多名篇,盡管這里面沒有故事,卻能摸到青年男女的心,摸到了心也就看見了故事。更使她吃驚的是,世間竟還有寫得那么真切、完整、大膽的故事。元微之的《鶯鶯傳》,這是她分兩回才讀完的,一面讀一面沉思、回味,使自己臉紅心跳,舍不得一口氣讀到結局…… 在春天下午的深閨里,杜麗娘忽然想起了這些故事。她不只記得情節(jié),還能背得出那些不易忘卻的片段,想趕也趕不開。 春香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了,伺候她梳妝。梳洗好她們要到花園里去。春香說,園里的花差不多已經(jīng)開齊了,只除了牡丹。等到牡丹開,春天也就要去了。 她輕輕坐下,面對著妝臺的寶鏡,試看自己的面龐?吹诫p頰上的紅印和堆滿了慵倦的眼波時,驀地倒轉了頭頸。這時鏡中出現(xiàn)了少女的側影,高高的云鬟,簪在額前微顫著的步搖,她為自己的美麗吃驚了。 “小姐,你好標致!贝合阏f,“這身衣服顏色也配得好,茜紅衫子越發(fā)襯出了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頭發(fā)。小姐,你真是美人。” 她默默看了春香一眼,沒說什么。 她讓春香扶了緩緩走出繡閣,小心地穿過布滿蒼苔的花徑,推開了虛掩著的園門,只覺得眼前一亮,小小的一扇角門竟關住了如此豐滿、充溢活力、五彩繽紛,使人張不開眼的春光! 她在花園門口停下,有些迷惘,有些眩暈,竟不知怎樣走進這春光中去。她想起從書上看到過這樣的話:“春深如海!笔前!春光真像海似的深,像海似的神秘。 春光決不是靜寂的。燕子拖著雙剪飛快地從身邊掠過,黃鸝藏在高柳梢頭,或歌唱,或呼喚,它們也為眼前的春光而激動,而歡躍。眼前一片生機,連花草也是有生命、有情思的,也懂得歡樂與哀愁。它們知道花開以后要落,春天是美好的,也是短暫的。應該珍惜,及時抓住這美的一瞬。可是輕輕放過不加一顧的也不是沒有。今天她如不是冒險甘犯慈命偷偷來到園里,這眼前的一切不就與她沒有關系,并不存在了嗎? 她的心亂得很,有許多話想說,只是說不出口。眼前沒有一個能懂得她心思的人。她讓春香扶了,走過畫廊,走過花圃,穿過假山,來到水榭一側的平臺。放眼望去,對面是一片盛開的杜鵑花,紅得像一片火。她心里亂得很,想靜靜地坐一會,她讓春香去看看老夫人午睡醒了沒有,一個人倚著太湖石在石凳上坐了,癡癡地望著池水和使人目眩的山花。 春香去后,她恢復了心頭的寧靜。 當春香在身邊,她在這里感到可怕的孤獨,春香去后,孤獨感卻一下子消失了。春風、楊柳、燕子、黃鸝、火紅的杜鵑、斑斕的芍藥、茸茸的綠草……眼前的一切,頓時都化為有知覺有情意,能互通情愫、傾訴衷曲的對象。她想起娘說過的花妖,眼前的正是這一大批可愛、可親近的精靈。她轉過檻腳,憑欄下望,在紅色游魚叢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十分驚喜,她不怕誰偷聽,在這里沒有值得保守的秘密,她想任情盤問躲在池水里的那個癡丫頭,讓她回答一切深埋在心底的隱秘。這一切,無論在娘面前,在春香面前,都是無法出口的。 她抬頭望去,遠遠太湖石邊,轉出了一個穿了白綢衫子的少年身影,手里拿著碧綠的柳枝。她凝眸細看,這秀才好面熟,可記不起曾在哪里見過。這時她記起在古人詩集里看到過許多“折柳”字樣。為什么人們在送別情人、懷念遠人時總要折一枝楊柳呢? 拿著柳枝的秀才微笑著,緩緩地走近了。她靜靜地坐著,心里平安得很。應該來的終于來了。 秀才走近來,在她身邊輕輕坐下,她覺得他的帽檐碰著了自己的鬢角,頰邊噓拂著他的喘息,耳畔傳來了他的絮語,聽不真切,其實也不必真切。這些話她早已在自己心中重復過無數(shù)遍了。 她接受了秀才的提議,兩人并肩緩緩向園中走去。她不說話,只是聽;她覺得自己腳步從來沒有如此輕盈過,心里從來未有這樣充實過。他們沿了池畔走,看鴨子在池中緩緩地游,悠悠的,她忽然想起“春水船如天上坐”,這真是一句好詩。她覺得自己這時在天上了。 走倦了也說倦了。他們選了一處太湖石坐下。頭上是一樹開足了的碧桃。他們在樹下坐了許久。風兒吹下了一陣紅雨,花瓣兒落得滿頭滿臉,坐著的人兀自不動。這樣下去,早晚他們會被落紅埋起來的。 2013年第2期 一次告別 韓寒 也許很多人不知道,我在小學的時候曾當過數(shù)學課代表,后來因為粗心和偏愛寫作,數(shù)學成績就稍差一些。再后來,我就遇上了我的初戀女朋友——全校學習成績前三名的Z。Z是那種數(shù)學考卷上最后一道幾何題都能用幾種算法做出正確答案的姑娘,而我是恨不得省去推算過程,直接拿量角器去量的人。 以Z的成績,她是必然會進市重點高中的,她心氣很高,不會為任何事情而影響學業(yè)。我如果發(fā)揮正常,最多就是區(qū)重點。我倆若要在同一個高中念書,我必然不能要求她考差些遷就我,只能自己努力。永遠不要相信那些號稱在感情世界里距離不是問題的人。沒錯,這很像《三重門》的故事情節(jié),只是在《三重門》里,我意淫了一下,把這感情寫成了女主人公最后為了愛情故意考砸去了區(qū)重點,而男主人公陰差陽錯卻進了市重點的瓊瑤橋段。這也是小說作者唯一能濫用的職權了。 在那會兒,愛情的力量絕對是超越父母老師的訓話的,我開始每天認真聽講,預習復習,奮斗了一陣子后,我的一次數(shù)學考試居然得了滿分。 是的,滿分。要知道我所在的班級是特色班,也就是所謂的好班或者提高班。那次考試我依稀記得一共就三四個數(shù)學滿分的。當老師報出我滿分后,全班震驚。我望向窗外,感覺當天的樹葉特別綠,連鳥都變大了。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借了一張信紙,打算一會兒給Z寫一封小情書,放學塞給她。信紙上印著“勿忘我”“一切隨緣”之類土鱉的話我也顧不上了。我甚至在那一個瞬間對數(shù)學的感情超過了語文。 之后就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它的陰影籠罩了我整個少年生涯。記得似乎是發(fā)完試卷后,老師說了一句,韓寒這次發(fā)揮得超常啊,不符合常理,該不會是作弊了吧。 同學中立即有小聲議論,我甚至聽見了一些贊同聲。 我立即申辯道,老師,另外兩個考滿分的人都坐得離我很遠,我不可能偷看他們的。 老師說,你未必是看他們的,你周圍同學平時的數(shù)學成績都比你好,你可能看的是周圍的。 我反駁道,這怎么可能,他們分數(shù)還沒我的高。 老師道,有可能他們做錯的題目你正好沒看,而你恰恰做對了。 我說,老師,你可以問我旁邊的同學,我偷看了他們的試卷沒有。 老師道,是你偷看別人的,又不是別人偷看你的,被偷看的人怎么知道自己的試卷被人看了。 我說,那你把我關到辦公室,我再做一遍就是了。 老師說,題目和答案你都知道了,再做個滿分也不代表什么,不過可以試試。 以上的對話只是個大概,因為已經(jīng)過去了十六七年。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就去老師的辦公室做那張試卷了。 因為這試卷做過一次,所以一切都進行得特別順利。但我唯獨在一個地方卡住了——當年的試卷印刷工藝非常粗糙,常有印糊了的數(shù)字。很自然,我沒多想,問了老師,這究竟是個什么數(shù)字。 數(shù)學老師當時就一激靈,瞬間收走了試卷,說,你作弊,否則你不可能不記得這個數(shù)字是什么,已經(jīng)做過一次的卷子,你還不記得嗎?你這道題肯定是抄的。老師還抽出了我同桌的試卷,指著那個地方說,看,他做的是對的,而在你作弊的那張卷子里,這道題也是對的,這是證據(jù)。 我當時就急了,說,老師,我只知道解題的方法,我不會去記題目的。說著順手抄起卷子,用手指按住了幾個數(shù)字,說,你是出題的,你告訴我,我按住的那幾個數(shù)字是什么。 老師自然也答不上來,語塞了半天,只說了一句“你這是狡辯”之類的,然后就給我父親的單位打了電話。 我父親很快就騎車趕到,問老師出什么事情了。老師說,你兒子考試作弊,我已經(jīng)查實了。接著就是對我父親的教育。我在旁邊插嘴道,爸,其實我……然后我就被我爹一腳踹出去數(shù)米遠。父親痛恨這類事情,加之單位里工作正忙,被突然叫來學校,當著全辦公室老師的面被訓斥,自然怒不可遏。父親罵了我一會兒后,給老師賠了不是,說等放學到家后再好好教育我。我在旁邊一句都沒申辯。 老師在班級里宣布了我作弊。除了幾個了解我的好朋友,同學們自然愿意接受這個結果,大家也沒什么異議。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恐怕很難了解我當時的心情。我想,蒙受冤屈的人很容易產(chǎn)生反社會心理。在回去的路上,十五歲的我想過很多報復老師的方法,有些甚至很極端。最后我都沒有做這些,并慢慢放下了,只是因為一個原因,Z相信了我。 回家后,我對父母好好說了一次事情的來龍去脈。父親還向我道了歉。我的父母沒有任何權勢,也不敢得罪老師,況且這種事情又說不清楚,就選擇了忍受。父母說,你只要再多考幾次滿分,證明給他們看就夠了。 但事實證明,這類反向激勵沒什么用,從此我一看到數(shù)學課和數(shù)學題就有生理厭惡感。只要打開數(shù)學課本,就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下課以后,我也變得不喜歡待在教室里。當然,也不覺得葉子那么綠了,連窗外飛過的鳥都變小了。 之后我的數(shù)學再也沒得過滿分。之所以數(shù)學成績沒有一瀉千里,是因為我還要和Z去同一個高中,且當時新的教學內(nèi)容已經(jīng)不多。而對Z的承諾、語文老師因為我作文寫得好對我的偏愛,以及發(fā)表過幾篇文章和長跑破了校記錄拿了區(qū)里第一名都是我信心的來源。好在很快我們就中考了。那一次我的數(shù)學成績居然是……對不起,不是滿分,辜負了想看勵志故事的朋友。好在中考我的數(shù)學考得還不算差,也算是那段苦讀時光沒有白費。 一到高中,我的數(shù)學連同理科全線崩潰了。并不是我推卸責任,也許,在我數(shù)學考了滿分以后,這個故事完全可以走向一個不同的結果,依我的性格,說不定有些你們常去的網(wǎng)站,我都參與了編程;也許,有一個理工科很好的叫韓寒的微博紅人,常寫出一些不錯的段子,還把自己的車改裝成賽車模樣,又顛又吵,令丈母娘很不滿意。 在那個我展開信紙打算給Z報喜的瞬間,我對理科的興趣和自信是無以復加的。但這居然只持續(xù)了一分鐘。一切都沒有假設。經(jīng)歷此事,我更強大了嗎?是的,我能不顧更多人的眼光,做我認為對的事情。我有更強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我忍下了嗎?未必,我下意識地把對一個老師的偏見帶進了我早期的那些作品里,對幾乎所有教師進行批判甚至侮辱,其中很多觀點和段落都是不客觀與狹隘的。那些怨恨埋進了我的潛意識,我用自己的那一點話語權,對整個教師行業(yè)進行了報復。在我的小說中,很少有老師是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的。所有這些復仇,這些錯,我在落筆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察覺到。而我的數(shù)學老師是個壞人嗎?也不是,她非常認真和樸實,嚴厲且無私,后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她的婚姻生活發(fā)生了變故。她當時可能只是無心說了一句,但為了在同學之中的威信,不得不推進下去。而對于我,雖然蒙受冤屈,它卻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那些我更值得也更擅長的地方。我現(xiàn)在的職業(yè)都是我的摯愛,且我做得很開心。至于那些同學們,十幾年后的同學會上,絕大部分人都忘了這件事。人們其實都不太會把他人的清白或委屈放在心上。 十幾年后,我也成了老師。作為賽車執(zhí)照培訓的教官,在我班上的那些學員必須得到我的簽字才能拿到參賽資質(zhì)。坐在學員們開的車里,再看窗外,樹葉還是它原來的顏色,飛鳥還是它該有的大小。有一次,一個開得不錯的學員因為太緊張沖出賽道,我們陷入緩沖區(qū),面面相覷。學員擦著汗說,教官,這個速度過彎我能控制的,昨天單人練習的時候我每次都能做到。我告訴他,是的,我昨天在樓上看到了,的確是這樣。 2013年第24期 親愛的生活 〔加拿大〕愛麗絲 門羅 彭嵩嵩 譯 我的父親并不滿足于父母寄望于他的生活方式——繼承他們的小農(nóng)場。當他和我的母親拋下他們的村子,在陌生的小鎮(zhèn)買下這塊土地的時候,他們的想法就是:通過飼養(yǎng)銀狐和水貂肯定能致富。他將所有已經(jīng)籌集到的錢投入其中,而我的母親貢獻出了她當教師的存款。他建起了供所有動物們居住的飼養(yǎng)棚,又立起了可以圈住牲口們的柵欄和鐵絲網(wǎng)墻。 現(xiàn)在我回想起來,那里發(fā)生了相當多的殺戮。馬匹必須被屠宰,制成馬肉;提供毛皮的動物每年秋天要被淘汰,只留下產(chǎn)仔用的牲畜。但是我習慣了這些,可以輕易地視而不見,為自己構建出一個經(jīng)過凈化的場景:那里有青青的草地和波光粼粼的河水,還有從河岸上的草地中涌出的一眼令人驚喜的泉水。它為那些注定要被宰殺的馬和奶牛提供著飲水,我也用一只撿到的鐵皮杯子來喝它。四周總是有新鮮的動物糞便,但是我忽視了它們。這些場景仿佛是來自我喜歡的那些書中。 在那些日子里,我必須時常幫我的父親干活,因為我的弟弟年齡還小。我用泵汲取了新鮮井水,然后在柵欄里來回地走著,清理干凈牲口的飲水罐,再重新灌滿它們。我很享受這項工作。這項工作的重要性和持續(xù)的孤獨正是我所喜歡的。后來,我不得不待在屋子里幫我的母親干活,于是我怨氣沖天,說話總是像吵架似的。那被稱為“頂嘴”。我傷害了她的感情,然后她會去谷倉向我的父親告狀。于是父親中斷他的工作,用他的腰帶揍我一頓。之后,我就會躺在床上哭泣,制定出各種離家出走的計劃。但是那段叛逆期終究也過去了,我變得乖巧聽話,甚至成了開心果——我擅長描述從鎮(zhèn)上聽來的趣事和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情。 可是,我的父親進入毛皮行業(yè)太遲了,他的生意很蕭條。父親剝掉了所有狐貍的皮,然后是水貂,他用它們只換來了少得可憐的一點點錢,之后他白天忙著拆除飼養(yǎng)棚——那里是這份事業(yè)誕生和死亡的地方,然后他出發(fā)去鑄造廠做五點鐘上崗的門衛(wèi),半夜才回來。 比收入的損失更加令人意外而且將會變得更加具有毀滅性的是帕金森病的早期癥狀,在我母親四十多歲時顯現(xiàn)了出來。 一開始,情況不算太壞。她的雙眼只是偶爾會以一種游移的方式向上翻白眼,而她的嘴唇四周由于口水分泌過量,那些柔軟的汗毛變得很顯眼。每天早晨,她可以在別人的些許幫助下穿衣服,她還能偶爾做些里里外外的家務活。她依靠內(nèi)心的某種精神力量支撐了好長一段時間。 你也許會認為,這一切太過分了。生意失敗了,我母親的健康狀況不容樂觀,但奇怪的是,我記得那段時光并非是不開心的。家中并沒有異常的、絕望的氣氛。也許那是因為我當時并不明白我的母親不會有任何好轉,只會更糟。至于我的父親,他有他的精神力量:他喜歡那些在鑄造廠里和他一起工作的兄弟,他們大多數(shù)和他一樣,都在生活中經(jīng)歷了某些挫折或者磨難;他喜歡在他前半夜的門衛(wèi)工作之外所做的挑戰(zhàn)性工作,比如將熔化了的金屬倒入模具中。這很危險,但是正如我的父親所說的,“小心全靠你自己”。這份工作收入還不錯,而且這對他來說是件新鮮事。 父親出了門,我就開始做晚飯。我會做些我認為有異國風味的食物,例如意大利面條或是法式雞蛋餅,主要原料都是便宜的菜,但我樂在其中。當盤子都洗好之后,我的妹妹必須將它們擦干凈,而我的弟弟必須要我催促著才會把刷盤子的水潑到外面黑乎乎的土地上。吃完飯,我坐下來,把雙腳放進保暖箱里,它的門已經(jīng)沒了,然后我閱讀從鎮(zhèn)上圖書館借來的大部頭小說《獨立的人們》,它是關于冰島的生活的,書中的生活遠比我們的要艱苦,但是其中有一種絕望的莊嚴;或是《追憶似水年華》,是關于那些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的,但是我不會因此而放棄;或是《魔山》,是關于肺結核和一場偉大的辯論的,其中的一方似乎是友好的、進步的生活觀念,另一方是黑暗的卻令人莫名激動的絕望。 在我結婚之后,我搬家到了溫哥華。我沒有回家探望病重臨終的母親,也沒有出席她的葬禮。我有兩個年幼的孩子,而在溫哥華找不到可以幫忙照顧他們的人。我們窮得沒錢支付路費。我們會說某些事情是不可以被原諒的,或者是我們永遠不會原諒我們自己。但是我們會的——我們總是會那么做的。 在我的母親臨終前的一天夜里,她莫名其妙地離開了醫(yī)院,在鎮(zhèn)上四處徘徊,直到某個完全不認識她的人看見她,將她收留進屋。如果這是小說的情節(jié),正如我前面說過的,那么這太過分了,但是這是真實的。 2013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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