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在橋上——跨文化相遇與對話》由兩位旅人,也是兩位杰出的學者共同寫成。她,從中國腹地四川小城出發(fā),走進了法國文化的瑰麗殿堂;他,從法國出發(fā),周游世界,然后在中國古老文明中覓得歸處。他們相遇,對話,意外發(fā)現,雖作相逆之旅,卻在精神的星空里遙遙相契。雖然地球日漸變得小而平,但是,從一種語言走進另一種語言,從一種文明切入另一種文明,從來都不是易事。他們是用中、英、法三種語言著述的學者,是永遠走在橋上的智識舞者,是探路覓途的奧德賽,但他們并不孤獨,因為他們腳下的路,與徐光啟和利瑪竇的道路相交會。
魏明德(Benoît Vermander) 魏明德,美國耶魯大學政治學碩士,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院博士,輔仁大學神學碩士,法國巴黎耶穌會學院神學博士,F任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隸屬學校的徐光啟-利瑪竇文明對話研究中心學術主任。著作跨越哲學與社會科學,包括宗教人類學,并以笨篤為筆名發(fā)表詩畫作品。
魯進,北京大學和巴黎三大法國文學碩士,曾于巴黎索邦大學和巴黎高等師范學院就讀,美國波士頓學院法國文學博士,現任美國普渡大學西北分校法國語言文學終身正教授。著作涉及18世紀法國文學和文化史及跨文化研究。
序言/費振剛_1
作者自序/魯進 〔法〕魏明德(Beno?t Vermander)_15
心路: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
對話,從寂寞深處開始
寂寞:漫游者的園地/魯 進_3
舞在橋上/魏明德_6
童年的夢想
遐想何仙姑/魯 進_10
樹端的世界/魏明德_12
夢的洞口/魏明德_15
故鄉(xiāng)的小路,通向世界的大道
夢之源/魯 進_17
女伯爵古堡的柵欄門/魏明德_19
從我這里到你那里
記憶的空間/魯 進_22
起 站/魏明德_27
比利牛斯山與嘉義梅山/魏明德_28
在他鄉(xiāng)找到故鄉(xiāng)
盧瓦河邊的古城/魯 進_30
我的驛站/魏明德_33
一盞聲音的燈/魏明德_34
跨語言的心靈世界
穿越在多種語言之中/魯 進_39
搖蕩在輕霧與陽光之間/魏明德_43
母語與外語/魏明德_45
最深層的道路,是生命的靈性之路
山泉奏鳴曲/魯 進_48
我想出生/魏明德_49
智慧的夜光/魏明德_50
漫游世界的親歷與思索
異鄉(xiāng)的接納
我的美國恩師/魯 進_53
我的應許地/魏明德_58
讀書或工作?——不斷更新的抉擇/魏明德(瞿彥青譯)_61
進入你的文化
法國高師生活散記/魯 進_63
我的畫室/魏明德_69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我在美國演話劇/魯 進_72
我的環(huán)臺夢/魏明德_74
觀察者的目光
目光:跨文化的解讀/魯 進_77
你的面容/魏明德_81
你的背影/魏明德_83
攝影的重量/魏明德(謝靜雯譯)_84
穿透斑斕的表象
海闊天空話浪漫/魯 進_86
心靈的計算機/魏明德(何麗霞譯)_89
選擇的困境
圣誕老人的故事/魯 進_93
“人生大學”的終生學分/魏明德(陳雨君譯)_97
尋求和諧的世界
布列塔尼的薄餅店/魯 進_99
海格立斯與七頭蛇——思索人類生存七大危機/魏明德(沈秀臻譯)_102
面對差異
難以調和的差異:法國與美國文化解析/魯 進_110
失去·重生·所羅門群島/魏明德(謝靜雯譯)_114
花園、夢想與慰藉
我的花園/魯 進_122
園林和苦海/魏明德(林天寶譯)_124
苦與美的體驗
從知青歌到芝加哥《歲月甘泉》合唱組歌/魯 進_126
走過生死間/魏明德_130
呼吸著詩意/魏明德(謝靜雯譯)_133
沒有中心的世界
散點透視異國情調/魯 進_135
冬日城市,一個漫游者在歐洲/魏明德(張令憙譯)_137
跨文化的相遇和隨想
悠遠的對話
馬若瑟為什么翻譯了《趙氏孤兒》/魯 進_143
郎世寧的和睦駿馬/魏明德_149
沒有徐光啟,就沒有利瑪竇/魏明德(沈秀臻譯)_151
詩意與冥想
安德烈·謝尼耶與中國詩歌/魯 進_153
專注——天賜的禮物/魏明德(瞿彥青譯)_157
跨文化的美學思索
昆德拉與18世紀法國文學傳統(tǒng)/魯 進_159
心靈的美感殿堂/魏明德_164
寶塔與大樓/魏明德_169
邊緣的空間
法國華裔女作家山颯小說的敘述角度/魯 進_171
嘉義竹林女巫/魏明德_174
流動的身份
未完成的杰作:《瑪麗安娜的一生》/魯 進_179
雙極北極熊/魏明德_184
阿里山新傳說/魏明德_189
變成自己,相遇超越時空
馬利沃與伏爾泰:穿越世紀的競爭/魯 進_193
變成你自己/魏明德_197
在深思中進步
“臃腫”的伏爾泰/魯 進_204
啟動進步的一星燭火/魏明德(張令憙譯)_207
在進步與退步之間/魏明德(楊子頡譯)_208
在思想的牧場上
矛盾的遺產:盧梭與革命/魯 進_210
放膽思考/魏明德_213
心靈的記憶
昆德拉與往事/魯 進_219
心靈的體操/魏明德_221
旅程的延伸/魏明德_222
漂流的傷痕
失去的照片/魯 進_224
手 腕/魏明德_226
身無所居
法語區(qū)域文學的困境與超越/魯 進_228
未完成的印記/魏明德_231
概念的張力
時代的理想人格:18世紀法國哲學家/魯 進_233
智慧與啟示/魏明德(魯進譯)_236
終極的思索
幸福的作家孟德斯鳩/魯 進_241
海洋的感覺/魏明德(張令憙譯)_244
美麗與崇高/魏明德(謝靜雯譯)_245
靈與美的合一
美的顯現/魯 進_247
追隨自由的風/魏明德_252
穿越在多種語言之中
魯 進
帶父親赴美之前,他的朋友在北京為我們餞行,席間除了一個北京人,都是我的故鄉(xiāng)四川自貢人。我和老鄉(xiāng)說自貢話,和北京人說普通話。談興正濃時,北京人突然說:“你中文講得真不錯啊。”
我生長在中國,這樣的恭維多么奇怪!北京人解釋說,他見過不少像我一樣定居國外的人,他們講中文時都不大流利了,甚至時常夾帶英文詞,很讓人別扭。我告訴他,在美國和那里的華人說話時,我也會夾帶英文詞,因為那屬于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但是在中國我不會,因為環(huán)境和對象都不同。再說,即使夾帶外文,對我來說也未必是英文,還有在我思想、工作和生活中都很重要的法文,甚至有正在學習的西班牙文。如果我把它們都混在一起,別人能不能聽懂先不說,自己就該去精神病院了。
我的第一語言并不是標準普通話,而是四川自貢話。如果你生長在四川,你就會覺得不存在什么四川話,因為四川那么大,每個地區(qū)的口音都不完全一樣,就是鄰近城市的口音也有明顯的區(qū)別,以至于可能成為自己驕傲的資本,被人譏諷的笑柄,或者區(qū)別親疏的界限。我在17歲上大學之前除了念課文外沒有講過普通話,不過后來的條件卻很好,在北大的宿舍里住了七年,一直有北京同學作同屋,那都是耳朵很挑剔的學外語的女孩子,她們對細微之處只言片語的指教,是很難從別處得
來的。
我中學學的是英語,上大學卻選擇了法國文學專業(yè),前兩年不免有些悔意,因為我那時盼望早日具有欣賞作品的能力,卻不喜歡學習語言,就像希望領略山頂風光卻嫌爬山太累一樣。到第三年才學出點意思來,因為開始有文學課了。等到用法文寫了碩士論文后,英文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閱讀還可以,但是講不出來。我那時分配在北外的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王佐良先生是我們的所長,他讓我把所里的英文雜志,比如《紐約人》《紐約時報書評》《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的文章做卡片摘要,我做了一些,他當時很滿意,覺得法文專業(yè)的研究生英文能這樣已經不錯了。準備去美國留學時,我也開始學習托福。我在北大三角地看見廣告:“留美碩士、托福640分獲得者任教……”我不知道640分有多高,就知道自己沒有那么多錢,只好土法上馬自學。因為法文的基礎,詞匯和閱讀都不成問題,語法也可以學會,最難的是聽力,那段時間我聽了好多錄音,后來竟然考了647分。
到了波士頓學院后,我發(fā)現聽懂當地人講英語很困難,尤其是學生說話東拉西扯,和托福錄音差得很遠,自己表達更是吃力,法文專業(yè)又不像理工系有成群的中國學生,法語就成了我的避難所。因為上課和論文都用法語,班上既有法國人也有美國人,我完全可以適應?墒沁@樣一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我剛來時不會英語,不知道我那時就可以用英文閱讀很多美國人都看不懂的文學理論文章。這個美名一直傳了下去,臨畢業(yè)時一個新來的法國同學還這么恭維我:“我真佩服你的勇氣,不會英文就敢到美國來留學!”
這樣的恭維應當怎樣回應?只好一笑了之。很多年后,我又時常聽到相反的評論:“你說你的法文比英文好?這怎么可能呢?你在美國生活了這么多年,在法國有這么久嗎?”
世界上有多少我們不了解和不理解的事情,可是我們卻那么容易斷定什么事是可能的或者是不可能的。
在美國從事法國文學研究的學者普遍是或者用法文、或者用英文寫作,用英文寫作自然在美國發(fā)表機會多一些,用法文寫那一般就要到法國或者魁北克,我在多數情況下選擇了后者,這是因為很長時間里用法文思考感覺更自然,也是因為覺得既然是在討論法國文學問題,那么對象當然是懂法文的人,加上從在高師留學起到現在,我和法國或魁北克的學者交往更深,這不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
和一個美國同事在語言實驗室查資料時,我給她看一個中文網站,她指著屏幕上的中文說:“你真的會這個嗎?告訴我你真的會這個!太不可思議了!”
感謝在國際會議上認識的國內學者,他們對我一見如故的熱情,讓我有機會回歸了母語的家園。我從2002年開始在《中華讀書報》上發(fā)表文章,在這之前用法文寫的論文,我都覺得很難翻譯成中文,因為1989年出國后,中文還存在于我的一部分生活中,但是寫文章時已經不再用中文思維,這和翻譯完全不同。
“你用什么語言做夢?”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其實多數時候我們根本不記得做夢時用了什么語言,但是的確有記得的時候,尤其是突然或者很快醒來時。做夢用什么語言取決于你夢見了誰,夢里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情。醒著的時候也一樣,我如果習慣和某人講某種語言,就不會輕易改變,否則就很別扭,似乎在扮演一個角色。
我和安妮在都柏林的國際18世紀年會上認識。汽車正要出發(fā)去參觀一個莊園,車上每一排椅子上都至少坐了一個人。我靠窗坐著,旁邊的位子空著,安妮上來后,看了看我胸前的名卡,知道我從美國來,就用英語問我旁邊有沒有人,我看了看她的名卡上寫著來自法國,就用法語說,沒有人,請隨意坐。安妮是法國的英文教授,我們后來的習慣是用法語交流,盡管她和我女兒說英語。
我曾經十幾年沒有回過故鄉(xiāng)自貢,覺得家鄉(xiāng)話已經忘了,給家人打電話時也講普通話。當我收到高中閨蜜的信和電話號碼時,決定給她打個電話。這么多年杳無音信,好容易聯系上了如果和她說普通話,一定會增添我們的隔閡,所以我獨自練習了差不多半小時自貢話,心里沒底,可是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毫無問題了。后來回到自貢時,很多同學告訴我,所有離開家鄉(xiāng)的同學里,我的自貢話最原汁原味,聲音沒有變,口音沒有變。生于加拿大的法語作家南!ば菟诡D(Nancy
Huston)說自己做不到這一點,老同學不知道南!ば菟诡D是誰,但是他們覺得有些同學變了,他們更喜歡沒有變的同學。
“你一定有語言天賦!”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我不會鸚鵡學舌,不理解的東西從來就記不住。還不如說是多年的經歷改變了我大腦的結構。我和大學生一起坐在教室里,開始學西班牙語,和當初那個在北大學法語的17歲少女相比,我更懂得語言,更知道怎么學習,記性也不差。學一門語言僅僅為了應付生活和工作,那還不算難,真正讓一種語言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必須感受到它特殊的美。在我心中,中文和法文一直是最美的。而英語呢,在來美最初幾年只是生存學習的工具而已。但是有一天和朋友在波士頓去看了音樂劇《歌劇院幽魂》,受到其中歌曲的震撼,從那以后,我才開始覺得,英文也是一門美麗的語言。我心中能不能再容納一門美麗的語言,現在我還不知道。
搖蕩在輕霧與陽光之間
魏明德
我父親來自歐洲法蘭德耳,但我對地中海的陽光和拉丁語言,有一種說不出的思鄉(xiāng)情懷。
我上初中的時候,第一個學習的外語是德文,我學得不太好。當時是在70年代初,學校使用的教材仍然帶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氛圍,陰郁而晦暗,充滿德國戰(zhàn)敗后的悲涼。簡單說,就是一點也不有趣……授課的老師也是如此。
音樂與詩想的德國
我媽媽是德文迷,在我的床邊貼了一堆動詞變化表和位格表,光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東西就使我退避三舍,怎么也記不住。
直到后來漸漸接觸里爾克(Rilke)等人的詩,特別是巴赫的音樂之后,我才勉強“入門”,但是一直無法正確流暢地開口說德文。
西班牙式的悲歡離合
相反,從高中一年級開始,我就發(fā)現西班牙語非常有趣,會話課滑稽好笑,授課中歌曲和詩占了大部分,使我迷上西班牙式的悲歡
離合。
高中三年,西語的老師都是年輕女性,她們的態(tài)度輕松自在、熱情洋溢,使得學習語文變得更加容易。上大學后,我繼續(xù)修西語,這一輩子所交的朋友,不是西班牙人就是拉丁美洲人,西班牙語甚至成為我的一部分。
坦白說,我的德文學不好,多半要歸咎于自己的懶惰以及對西班牙文的偏愛。對一個法國人而言,德文比較難學,而西班牙文盡管不像初學時以為的那么簡單,但入門容易多了。
金發(fā)褐眼的我愛慕地中海
這或許不是唯一的原因,可能也包含認同感的問題。雖然我的童年在法國度過,但我的家族來自法蘭德耳(la
Flandre/Flanders,包括比利時、盧森堡以及法國東北部分地區(qū)),這個地區(qū)的歷史相當復雜:在語言文化上和日耳曼民族很接近,但好幾世紀都是被西班牙所占領。雖然在政治上的記憶不甚愉快,但在這段時間卻多少感染了地中海文化的
內涵。
雖然我的頭發(fā)是金色,但是我的眼珠是褐色,這是從我的母系那邊遺傳而來,他們長得多少有點像西班牙人的樣子。
我聽親友談起,母親的祖先曾經是海盜,住在法國西北沿海。他們常常在暴風雨來臨時,放火燒毀船只,以便搶劫財物。他們其中或許有些是西班牙逃兵,誰知道呢?我就這么胡思亂想,只知道自己不愿承認是北歐人。
拉丁語言的呼喚
我對地中海的陽光和拉丁語言,有一種說不出的思鄉(xiāng)情懷。以前我父親是拉丁文教授,他出身于法蘭德耳一個貧窮的家庭,20世紀才移民到法國找工作。我父親那一代的移民幾乎都不說法蘭德耳語了。
我父親升任教授后,就被派到北非的阿爾及利亞任職,而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所以打一開始,我的腦海里就搖映著北國的輕霧以及地中海沿岸的暖陽,直到我14個月大時才離開北非……
無盡遷徙中的珠寶盒
這種一南一北的情愫持續(xù)很長的時間,而且沾染“浪跡天涯”的味道:因為童年我是在意大利邊境的阿爾卑斯山度過,而成年后的第一份工作,卻又把我?guī)У奖壤麜r的布魯塞爾;然后我又離開那里,住到鄰近西班牙的土魯斯(Toulouse)。
而此刻,我則逃離南、北歐之間的無盡遷徙,來到了臺北。在這里,才有真正所謂認同的問題吧!所幸在內心深處,我一直珍藏著北歐的輕霧與拉丁的陽光。
認同的難題無解也罷,或許正由于這種復雜的情結,不斷地使人自我探究,并在面臨各種困境中,找到啟發(fā)性的答案。
對于自身歸屬感的問題,我覺得不該簡化它,也不該去突顯它,而是應該多用一點幽默感,多給它一點空間,學著在自我與集體的矛盾中取得祥和。這就是陰陽調和的處世態(tài)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