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wèi)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咸土堿,風習強悍。近百余年來,舉凡中華大災大難,無不首當其沖,因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故而隨想隨記,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關,冠之總名《俗世奇人》耳。
《俗世奇人》(足本)在舊版的基礎上增加18篇新作而集成,收錄馮驥才先生親自手繪的39幅生動插圖。
馮驥才,浙江寧波人,1942年生于天津,中國當代作家和畫家。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其文學作品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五十余種,其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等均獲全國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日、俄等十余種文字,出版各種譯本三十余種。
黑頭
這兒說的黑頭,可不是戲曲里的行當,而是條狗的名字。這狗不一般。
黑頭是條好狗,但不是那種常說的舍命救主的“忠犬、義犬”,這是一條除了牠再沒第二的狗。
牠剛打北大關一帶街頭那些野狗里出現(xiàn)時,還是個小崽子,太丑!一準是誰家母狗下了崽,嫌牠難看,扔到這邊來。扔狗都往遠處扔,狗都認家,扔近了還得跑回來。
黑頭是條菜狗——那模樣,說牠都怕臟了舌頭!白底黑花,花也沒樣兒,像爛墨點子,東一塊西一塊;腦袋整個是黑的,黑得看不見眼睛,只一口白牙,中間耷拉出一小截紅舌頭。不光人見人嫌,野狗們也不搭理牠。北大關挨著南運河,碼頭多,人多,商號飯鋪多,土箱子里能吃的東西也多。野狗們單靠著在土箱子里刨食就餓不著?蛇@邊的野狗個個兇,狗都護食,不叫黑頭靠前。故而一年過去,牠的個子不見長,細腿癟肚,烏黑的腦袋還像拳頭那么點兒。
北大關頂大的商號是隆昌海貨店,專門營銷海蝦河蟹湖魚江鱉,遠近馳名。店里一位老伙計商大爺,是個敦敦實實的老漢,打小在隆昌先當學徒后當伙計,干了一輩子,如今六十多歲,稱得上這店里的元老,買賣水產(chǎn)的事兒比自家的事兒還明白。至于北大關這一帶市面上的事,全都在他眼里。他見黑頭皮包骨頭,瘦得可憐,時不時便叫小伙計扔塊魚頭給牠。狗吃肉不吃魚,尤其不吃生魚,怕腥;但這小崽子卻領商大爺?shù)那,就是不吃也咬上幾口,再朝商大爺叫兩聲,搖搖尾巴走去。這叫商大爺動了心。日子一久,有了交情,模樣丑不丑也就不礙事了。
一天商大爺下班回家,這小崽子竟跟在他后邊。商大爺家在候家后,道兒不遠,黑頭一直跟著他,距離拉得不近不遠,也不出聲,直送他到家門口。
商大爺?shù)募沂莻帶院的兩間瓦房。商大爺開門進去,扭頭一看,黑頭就蹲在門邊的槐樹下邊一動不動瞧著他。商大爺沒理牠關門進屋。第二天一天沒見牠。傍晚下班回家時,黑頭不知嘛時候又出來了,又是一直跟著商大爺,不聲不響送商大爺回家。一連三天,商大爺明白這小崽子的心思,回到家把院門一敞說:“進來吧,我養(yǎng)你了!焙陬^就成了商家的一號了。
鄰居們有點納悶,商大爺養(yǎng)狗總得養(yǎng)條好狗;領野狗養(yǎng),也得挑一條順眼的,干嘛把這么一個丑東西弄到家里?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轉來轉去,受得了嗎?
商大爺日子寬裕,很快把黑頭喂了起來,個子長得飛快,一年成大狗,兩年大得嚇人,牠那黑腦袋竟比小孩的腦袋還大,白牙更尖,紅舌更長。牠很少叫,商大爺明白,咬人的狗都不叫,所以從不叫牠出門,即便牠不咬人,也怕牠嚇著人。
其實黑頭很懂人事,牠好像知道自己模樣兇,決不出院門,也決不進房門,整天守在院門里房門外。每有客人來串門,牠必趴下,把半張臉埋在前爪后邊,不叫人看,怕叫人怕,耳朵卻豎著,眼睛睜得挺圓,決不像那種好逞能的家犬,一來人就咋呼半天。可是一天半夜有個賊翻墻進院,牠撲過去幾下就把那賊制服。牠一聲沒叫,那賊卻疼得嚇得唧哇亂喊。這叫商大爺知道牠不是吃閑飯的;看家護院,非牠莫屬。
商大爺常說黑頭這東西有報恩之心,很懂事,知道怎么“做事”。商大爺這種在老店里干了一輩子的人,講禮講面講規(guī)矩講分寸,這狗合他的性情,所以叫他喜歡。只要別人夸贊他的黑頭,商大爺輒必眉開眼笑,好像人家夸他孩子。
可是,一次黑頭惹了禍,而且是大禍。
那些天,商大爺家西邊的廂房落架翻修,請一幫泥瓦匠和木工,搬磚運灰里里外外忙活。他家平時客人不多,偶爾來人串門多是熟人,大門向來都是閉著,從沒這樣大敞四開,而且進進出出全是生臉。黑頭沒見過場面,如臨大敵,渾身的毛全豎起來。但又不能出頭露面嚇著人,便天天貓在東屋前,連盹兒也不敢打。七八天過去,老屋落架,刨糟下樁,砌磚壘墻,很快四面墻和房架立了起來。待到上梁那天,商大爺請人來在大梁上貼了符紙,拴上紅綢,眾人使力吆喝,把大梁抬上去擺正,跟著放一大掛雷子鞭,立時引來一群外邊看熱鬧的孩子連喊帶叫,涌了進來。
黑頭以為出了事,突然騰身躥躍出來,孩子們一見這黑頭花身、張牙舞爪、兇神惡煞般的怪物,嚇得轉身就跑。外邊的往里擁,里邊的往里擠,在門里門外砸成一團,跟著就聽見孩子又叫又哭。
商大爺跑過去一瞧,一個鄰居家的男孩兒被擠倒,腦袋撞上石頭門墩,開了口子冒出血來。鄰居家大人趕來一看不高興了,迎面給商大爺來了兩句:“使狗嚇唬人——嘛人?”
商大爺是講禮講面的人,自己缺理,人家話不好聽,也得受著。一邊叫家里人賠著孩子去瞧大夫,一邊回到院里安頓受了驚擾的修房的人。
這時,扭頭一眼瞧見黑頭,心火冒起,拾起一根桿子兩步過去,給黑頭狠狠一桿子,罵道:“畜生就是畜生,我一輩子和人好禮好面,你把我面子丟盡了!”
黑頭挨了重重一擊,本能地躥起,呲牙大叫一聲,那樣子真兇。商大爺正在火頭上,并不怕牠,朝牠怒吼:“干嘛,你還敢咬我?”
黑頭站那兒沒動,兩眼直對商大爺看著,忽然轉身奪門而去,一溜煙兒就跑沒了。商大爺把桿子一扔說:“滾吧,打今兒別再回來,原本不就是條喪家犬嗎?”
黑頭真的沒再回來。打白天到夜里,隨后一天兩天三天過去,影兒也不見。商大爺心里覺得好像缺點嘛,嘴里不說,卻忍不住總到門外邊張望一下。這畜牲真的一去不回頭了嗎?
又過兩天,西邊的房頂已經(jīng)鋪好葦耙,開始上泥鋪瓦。院門敞著,黑頭忽然出現(xiàn)在門口。這時候,商大爺去隆昌上班了,工人都盯著手里的活,誰也沒注意到牠。
黑頭兩眼掃一下院子,看見中間有一堆和好的稀泥,突然牠腿一使勁,朝那堆稀泥猛沖過去,“噗”地一頭扎進泥里,用勁過猛,只剩下后腿和尾巴留在外邊。這一切沒人瞧見。
待商大爺下晌回來,工人收工時,有人發(fā)現(xiàn)這泥里毛糊糊的東西是嘛呢,拉出來一看,大驚失色,原來是黑頭,早斷了氣,身子都有點發(fā)硬了。它怎么死在這兒,嘛時候死的,是鄰居那家弄死后塞在這兒的嗎?
大伙猜了半天說了半天,誰也說不清楚。半天沒說話的商大爺?shù)囊痪湓挘堰@事說明白了:“我明白牠,牠比我還要面子,牠這是自我了結!彪S后又感慨地說,“唉,死還是要死在自己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