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沒有書店
恩師李大士,不在我就讀的中國音樂學院民族器樂系任課,所以直到1965年夏,我們受命到江蘇揚州參加社會主義教育和藝術實踐。我才結(jié)識了副隊長大士老師。
李老師,山東青島漢子,瘦高、膚黑、平頭,豎著一片花白。挺愛笑的,無聲一笑,眼睛就沒了。不論冬夏,大士恩師日復一日穿著舊蘭布中式對襟褂子,衣服前臉兒縫兩個大32開布袋,里邊也縫兩個,大32開,能隨身裝四本書。這種“時裝”,純屬私人定制,硬梆梆的很像鎧甲,其實是行走的“小圖書館”,得空兒便可讀書。大士是民族資本家的女婿,隨身帶四本書不算奢侈。據(jù)說,“文革”初始,他把家里的錢斂了一柳條箱子,提了去,上交黨組織。不料,柳條箱子擔不起“真金白銀”的沉重,嘩然落地解散,人民幣隨風亂走,跑了一地,人說是26萬!26萬哪,那年頭足可買半條街。大士老師無表情地噗嚕噗嚕錢款,收好,提了,去上交,沒事人兒一樣。他并不在意,他只在意他的書,每本書都用厚牛皮紙包得見棱見角,絕無折損。因為他家底殷實,遇到特別好的書,他總要買三本,一本自讀,一本贈人,一本珍藏,哪一本書拿出來都新嶄嶄的,一塵不染。如此說來,他的衣服前襟兒弄四個口袋就不算多了。后來,他家雖然被抄了,可“縫”著口袋的衣裝沒變,總是偷著裝幾本不知怎么藏掖下的好書。
我有幸和恩師大士在一個文化工作隊,一是工作隊需要即時創(chuàng)作演出,我在學校就得隴望蜀,心有旁騖,一個學二胡的,愛聽作曲系的課,也寫點什么;二是本人生性桀驁,舉止反常,是系里為數(shù)極少的非共青團員,需要“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的不安定分子。因為這些歷史的機遇,大士老師和我摽在一塊兒,住進了瓜洲古渡老鄉(xiāng)的家,體驗生活。
那老鄉(xiāng)是等待審查的大隊會計,心存芥蒂,把我們放進裝糧食的庫房住宿。夜里,常常是月透墻隙,雨漏草棚,風聲鶴唳,十面埋伏。一日,忽然靜下來,借著油燈,我竟然看見一只碩大的老鼠,東張西望一陣,肆無忌憚地從大士老師的臉上爬了過去!我驚得叫起來,老師卻道“沒事兒”,說哪里有大老鼠見了人還不逃竄?之后,他每晚都要細致地給我掖好蚊帳的邊角才去睡,口里念叨“沒事兒”,手在微微抖動。等到白天開飯的時候,大士總是用身體擋住我,不讓搶飯,只能等“會計們”盛完了飯,才去探路。他的小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鍋里只剩零星米粒和幾片青菜,便扯扯我的袖子,拉我離開。我正年輕,21歲,肚子里沒食兒,餓得像“狼”,出門就想和老師“理論”。他卻無聲地笑笑,到街角買了兩塊烤紅薯,一人一塊。那塊熱騰騰的烤紅薯,外焦里嫩,形神兼?zhèn)洌銡鈴浡,炙手可熱!我兩手倒騰著,牙就上去了。大士老師嗔怒地“嗯”了聲,嚴肅教導我吃紅薯的三要義:一是在沒人的時候上嘴;二是食不露牙,別嚼出聲;三是吃一口便迅速將紅薯遁到袖子里,總之,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吃了和沒吃一樣,若無其事。那些天,瓜洲古渡,我們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一師一生,相跟著“變魔術”,手中的紅薯神出鬼沒。有時候,大士老師不吃,笑著看我吃,像大人看個孩子。起先看得我發(fā)毛,后來看得我感動,覺得頭發(fā)花白的大士恩師,真像久別的老父親!
瓜洲古渡的日子里,我?guī)缀醭闪舜笫坷蠋煹馁N身“研究生”。他是教文藝理論的,博覽群書,有數(shù)不盡的精神大餐供我咀嚼。隊里急招我們回去創(chuàng)作節(jié)目,他堅持好好體驗生活,為此在領導層還引發(fā)了“戰(zhàn)爭”。戰(zhàn)歸戰(zhàn),和歸和,我們有條不紊地去挖河泥,摜稻子,訪問老鄉(xiāng)。他從容不迫地把音樂美學,藝術史論講給我聽。大士老師特別鐘愛嘗盡人間悲喜的巴爾扎克,說起《人間喜劇》,旁若無人。在古渡,在瓜洲,在傍晚,我們常常沿著長江散步。這時候落日滑入江尾,一鉤新月斜出江頭,幾葉小船自顧自地扯起帆篷,咿咿呀呀在江上走。我聽著大士老師娓娓而讀,心里總會萌動一種詩情,那種感覺永遠難忘。若干年后的一個晚上,我出差鎮(zhèn)江,憑岸向瓜洲方向遠眺了很久很久。長江依舊,斯人已去,連我自己也讓歲月弄老了。忽然想起唐人的詩句“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那年,那月,那瓜洲,那點點星火之下,是大士恩師和我嗎?
瓜洲之后,我始料不及地迎來一次藝術創(chuàng)作“發(fā)飆”。我們社教文化隊的一整臺節(jié)目,文學部分全是膽大妄為的我干的,其中還有一個歌唱雷鋒的組歌和歌劇《紅馬燈》。幼稚拙劣的歌劇在大士老師力挺之下,由樊祖蔭作曲,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胡辛安執(zhí)導排演了。讀劇本那日,我正熱戀的女友王作勤意外駕到,在樓下喊了一個同學的名字,我就亂碼了。激情噴發(fā)立即變成了磕磕絆絆,劇本讀得七零八落。大士老師笑笑說“你休息吧”,就破例地放我去幽會了。那陣子的辛勤勞動險些打開了我人生的另一扇門。從揚州回來,院長關鶴童和院辦主任張力告訴我,準備成立音樂文學系,只我一個學生……
“文革”猝不及防地來了,老師們紛紛被打倒了,“恭王府”門口的石頭獅子也被推翻了。我和恩師的忘年交無關時局,更親密了。也許是老天刻意安排,七十年代初,大士老師在天津小站勞改的水田暈厥,沒了勞力,送醫(yī)北京;我在河北宣化部隊農(nóng)場做苦力待分配,溜回首都。劫后幸存,我倆相逢無言,苦笑了好一陣子。大士老師見我窮得買不起書,用白紙訂了一些本子,自抄《唐詩》《宋詞》《元曲》,唏噓了一陣,說,明兒帶個空書包到家里來吃飯吧。吃飯還帶書包?“打包”也不必如此夸張,我高興了好一陣,等到次日,我和愛人作勤早早地去“赴宴”。師母陳錫箴決心款待我們芹菜餡餃子。主動請纓去采購的我和大士老師跑到菜場,精選一番,抱了一大捆香菜回來。真?zhèn)是“滿眼翠色難分開,直呼香菜是芹菜”,我們尷尬地指著香菜說是創(chuàng)意,師母沒說什么,將香菜切了、包了、煮了,我們吃了個不亦樂乎。飯后,大士老師命我拿來空書包,打開了抄家后剩下的舊書,對我平淡地說:
拿吧,喜歡什么拿什么。
我驚呆了。
碗柜大小的書櫥,無聲地立著。如今這可是恩師家里唯一的長物,最后的遺存!柜里約有一百來冊書,都是當時批判的經(jīng)典“封資修”。在紅衛(wèi)兵抄家的疾風暴雨中,老師連偷帶搶,又藏又掖,留下的每一本書,都有驚心動魄的“血淚史”,F(xiàn)在,站在書櫥里的那些有生命的精靈啊,知道就要和親密主人生離死別,知道就要跟我走嗎?我,遲疑著,不敢動手。
還磨蹭什么?老師平和地說。
老師的手在書脊上輕輕地滑過,好像摸了摸每一本書的臉,做最后的道別。
終于,我開始掠人之美。
每把一本或一套書收入囊中,都偷看恩師一眼。大士老師扭了頭,若無其事地望著窗外。毫不夸張地說,老師把書櫥打開的剎那,好像有一束陽光直撲胸口,我一下子有些暈眩,又覺得無比僥幸和意外。我從來沒有接受過如此珍貴和沉重的禮物,也許只有父親才可能有如此饋贈!
我狠下心,下手了,殘忍的將書櫥差不多掏空了,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大士恩師還穿著中式對襟“圖書館”上衣,可那四個口袋都是空空的!
四個口袋,四個大32開,那么刺眼,像多余的補!
我真想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