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作家許臺英女士的中篇集《水軍海峽二重奏》要在中國大陸出版,囑我為之寫一篇序言。那個時候正是放寒假的時候,我手頭已經(jīng)著手在做其他的工作,于是與許女士打了招呼,說是可能要拖延一些時間再寫。許女士很爽快地允許了。但沒有想到,我總是被雜務纏身,一拖就拖了幾個月,挨到五月假期,我才抓緊時間讀完了這部小說集。這里包括了兩部中篇小說,內容上是各自獨立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非同時!端姾{》創(chuàng)作于1986年,《長崎·山口的愛與死》創(chuàng)作于2008年,兩者都在2012年進行了修訂再版,成為一曲二重奏。現(xiàn)在,作家出版社要把它介紹給大陸的讀者,我覺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為這部小說集的出版,對于我們當下的華語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有力度的沖擊。
我見過許臺英女士一面,是她應邀來復旦參加詩人狄金森的學術會議,那天我也正在主持一個學術會議,匆匆地在賓館大堂里聊了一會兒,給我的印象,許女士是一個熱情溫柔,又有宗教信仰的女士。但是我閱讀她的小說卻有另外一種感覺:她的文字往往透過世俗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卻把讀者引向了形上的精神高度。這是非常難得的。華語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在中國大陸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般注重感性和生活細節(jié),上世紀90年代以來,逐漸形成了以講述世俗故事為主要形式的小說敘事,無論是完善故事,還是有意拆解故事突出敘事形式,基本上是以描述世俗生活為主要畫面,而在抽象層面上的進行理性、思辨的精神探索,總還是欠缺的。但是在臺灣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始終保持了這樣一種高貴的敘事形式。前幾年香港浸會大學頒發(fā)的世界華語文學大獎紅樓夢獎授予臺灣作家駱以軍的《西夏旅館》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的先鋒小說的敘事形式在大陸文壇上幾乎是廣陵散絕唱。我讀許臺英的小說也有類似感覺,雖然不像駱以軍那樣的先鋒意識的自覺,但是一種精神高度已經(jīng)熔鑄在文字描寫里,讀上去不由得讓人肅然起敬。
《水軍海峽》和《長崎·山口的愛與死》都有一個世俗故事作為敘事的表層,前者寫了一個東北籍的造船工人顏仲跋(綽號鹽巴),父親和祖父都死于日本關東軍的屠殺之下,他的妻子又被日本人誘騙,攜子私奔日本四國島。鹽巴懷著對日本不共戴天的國恨家仇,來到日本四國島一家船廠工作,但其主要目的是來尋找失蹤的妻子和兒子。而另一個故事是:一個名叫奧斯定·H的男性臺灣公民,本來是一個造船業(yè)的工程師,事業(yè)有成,同時也建立了美滿的家庭,妻子是一位作家,但他在遭遇了一系列事業(yè)上的挫折以后,鋌而走險去從事商務活動,不幸身患絕癥,終于一走了之,成了一個似乎是失蹤或被軟禁的人。我們從這兩個故事的寓意來看,都涉及到人的孤獨處境以及為了擺脫孤獨而尋找的主題,但問題在于:當作家把兩個孤獨和尋找的主題并置在一起構成一個二重奏,她到底要告訴我們什么?
當我們開始閱讀這兩個有些怪誕的故事時,我們就漸漸地進入了作家的敘事圈套中,然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這兩個故事在文本中的設置并不重要,或者它們只是作家賴以敘事的一種路徑,敘事本身的豐富內涵遠遠超出了這兩個世俗故事。在小說文本里,故事的結構似乎都沒有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尤其是第二個故事,因為作家已經(jīng)設定它只是寫給奧斯定·H的情書系列之一,意味著還有系列之二、系列之三來逐步展開故事的全貌,但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小說文本,作家既然把這兩個主題有某種聯(lián)系的作品并置在一個文本中,設定其為二重奏,那么我們從閱讀的需要出發(fā),有權視其為一個敘述整體。只有在這樣一個整體型的閱讀文本里,我們才能討論其中的深刻含義。
首先應該看到,這兩個尋找為主題的故事前提,都包含了一個更加意味深長的逃亡的故事。在前一個故事里,桂花與顏仲跋本來是一對恩愛夫婦,但顏仲跋煢煢獨立的處世精神導致了妻子的極度不安全感,終于攜子出逃;在后一個故事里,奧斯定·H與雅琴達·S原先也是一對典型的中國式夫婦,內斂而相愛,但是在命運中遭遇各種外來打擊后就勞燕分飛了。因為敘事者只是尋找的一方而不是逃亡的一方,所以,我們僅僅從不明就里只顧尋找的敘事者的口中,隱隱約約地了解到人生的孤獨無奈甚至絕望的呼喊,但終究還是不明就里的逃亡者,真正逃亡的原因是什么?或者我們可能從這里窺探出人生的某種真相:我們在主宰我們命運的造物主面前都是迷途羔羊,我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未來的途中會發(fā)生什么?
顏仲跋去日本四國島的一家造船廠當臨時工,主要目的是企圖尋找失蹤的妻兒,但他根本想不到原來破產(chǎn)的船廠老板就是拐騙他妻子的日本人,如果僅僅從故事的設定來閱讀這個文本,那么尋妻的故事未免也太巧合。如果我們把這樣的結局看作是一種命運暗示,那么我們不由得也要想一想,這樣的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難道不應該從臺灣社會環(huán)境和顏仲跋的個性上來感悟某種因果?作家在這里呈現(xiàn)出一個很好的寫作特點,就是視野開闊,具有深厚的歷史感,她成功地把人物以及人物的命運都安置在宏大歷史框架下加以表現(xiàn),敘事大于故事是這個作品的主要敘事特點。當顏仲跋在失業(yè)、失妻,幾近家破人亡的窘狀下到達日本后,他眼中的日本全是惡魔鏡像,家仇國恨讓他的情緒高度緊張偏執(zhí),小說開始時顏仲跋所做的那個冰山融化的噩夢,正是他踏上日本國土后充滿仇恨、恐怖的心境象征。但是在日本的日常工作中他慢慢接觸到日本民族的復雜性,也結識了像寮長女兒悠子、營業(yè)部長夫婦這樣充滿糾結,也很可憐的普通人。小說結尾是,顏仲跋把桂花骨灰撒進了日本水軍海峽的大海中,這里曾經(jīng)是他的父親做苦力的葬身之地,也是流亡到日本的中國青年矢野的投海之地,如果說,前人之死里充滿著歷史悲劇和冤屈,那么,桂花受騙橫死的命運,確實蘊含了更為寬廣的思路,如作家在書中寫道:
潮起潮落,宛如大亨與窮光蛋之間變幻無常,起伏不定的命運,永遠在生生不息地運轉著。對造物主而言,貧富又算什么?人呢?人要受多少苦才會有一樣的平常心?才會慢慢懂得《圣經(jīng)》的話:先求天主的國來臨,其余的,天主會給。
在第二個故事里,作家的宗教情懷就更加強烈,作家擬雅琴達·S的口吻用情書的形式寫了一組血淚書信。寫信對象是失蹤的丈夫奧斯定·H,為什么失蹤?被人綁架嗎?盡管寫信人做了大量的猜測,但終究不是逃亡者自己的聲音,因此無法最終坐實逃亡者的真實原因。故事本身是無解的謎團,所以,寫信人的傾訴,與其說是對著逃亡者,不如說是對著神,這是與神的精神對話,向著神的呼救。這個作品的題目為《長崎·山口的愛與死》,我起先也不理解,似乎這兩個日本的地點與故事本身關系不大,沒有必然的因果。但是讀到最后我開始領悟,山口是日本鹿兒島附近的一個地名,公元1549年8月15日,是耶穌會西班牙籍神父圣方濟·沙勿略(St Francis Xavier)第一次登上日本領土,開辟了東亞傳教的新大陸,從傳教士的立場來看,也就是奉獻離鄉(xiāng)背井之苦、為把上帝的愛傳播到了東亞地區(qū);而長崎,誰都知道1945年8月15日的前六天8月9日,繼廣島投了原子彈以后的第二枚原子彈投向了長崎,飛行員本來的目標,并不是要炸上浦天主堂附近的,因為飛機燃料即將用罄、必須返航時,忽然在云霧間發(fā)現(xiàn)一個空隙,就趕緊把原子彈匆忙扔下造成四萬人死亡。從而促使日本天皇下決心投降,結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愛與死在這個意義上展開了宏大的話題:天主教傳到日本領土,引發(fā)了日本幕府統(tǒng)治者對基督徒的大規(guī)模迫害,日本二十六位圣徒受迫害殉道就發(fā)生在這里;原子彈偏偏在意外中造就了長崎的災難,在圣徒們曾經(jīng)流血的地方,以四萬無辜人的性命去贖罪,終止罪惡的戰(zhàn)爭。愛與死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離,是以這樣一個宏大的宗教喻象來解說一對夫婦的婚姻與感情,還是從一對看似愚夫愚婦的離別故事來見證上帝的旨意?
許臺英,父母于一九四九年隨軍醫(yī)院從南京撤退(父親在戰(zhàn)亂中因公受傷)遷臺后,出生于高雄市。五歲時父親過世,骨灰供奉于澄清湖忠烈祠;母親二十八歲在極度貧困與無助中守寡、留下弟妹各一,促使許臺英很小就常在春、秋兩季公祭大典成千成百骨灰罈與淚水之間,不斷尋找生命的意義、價值與源頭何在?
考上全公費的師范院校美術科畢業(yè)后,曾就讀美國舊金山大學神哲學院碩士班肄業(yè)、應邀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訪問研究。曾任國小教師、主任、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及師范大學等校講師;曾任電影公司及電視臺編劇并編道舞臺劇,興趣廣泛,涉獵范圍廣及散文、小說、劇本、美術、考古、宗教、歷史……等多重領域。孜孜紇紇探索人與人、人和宇宙、天人之間各種關系上的曖昧、棄絕、合一、分裂與愛的奧祕。
曾獲聯(lián)合報一九八一年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推薦獎及一九八六年中國文藝獎章(小說類》、高雄市文藝獎(編導類》。為臺灣文學界最受注目的小說家之一,體會深刻、創(chuàng)意盎然,無論主題的涵蓋和風格筆法的開創(chuàng),都具有劃時代的挑戰(zhàn)意味與雄心,寫實入微,顯然有力為兩岸及華文世界現(xiàn)代小說之藝術,推展一種獨特的斬風格。 著有《歲修》 (中篇小說、聯(lián)經(jīng)出版);《茨冠花》 (短篇小說集、洪范書店出版);《水軍海峽二重奏》 (中短篇小說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人生放異采》 (散文集);《寄給恩平修女的六封書信》(長篇小說、聯(lián)經(jīng)出版);《憐蛾不點燈》 (短篇小說集、聯(lián)合文學出版);《憐蛾不點燈》(中短篇小說集、河南大學/上河卓遠公司出版);《水軍海峽二重奏》(中篇小說、作家出版社出版);近年致力于二次大戰(zhàn)背景之長篇巨河小說《船艙》,分上中下三冊,頗受各方期待。小說處處為悲苦的生命與高貴的靈魂,擎起一盞永恒的救贖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