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說到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中國讀者并不陌生,他是十九世紀英國杰出的小說家,也是舉世聞名的幽默大師。早在一九○八年,林紓和魏易同就用文言文把他的半自傳體小說《大衛(wèi)·科波菲爾》(當時譯為《塊肉余生述》)等譯介到了中國,可以說他是最早為中國讀者所了解的少數(shù)外國大作家之一。由于歷史的原因,狄更斯作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中國享有極高的地位。不過僅以“批判現(xiàn)實主義”來概括狄更斯是不夠的。理由有三:首先,狄更斯的早期作品,如《匹克威克外傳》,充滿了對田園生活的向往,頗具浪漫情懷,因此,至少可以說早期的狄更斯是一個或半個浪漫主義者;其次,盡管從《匹克威克外傳》(1837)到《董貝父子》(1848)、《荒涼山莊》(1853)再到《雙城記》(1859)和《遠大前程》(1861),狄更斯的風格越來越沉郁,但即使是在他后期的作品中,都不時可見幽默與機智的閃光,而幽默的心理基礎恰好是喜劇精神與浪漫情懷。第三,狄更斯始終沒有放棄寬恕與仁愛的基督教信念,堅信愛能感化人并消除仇恨,這說明他同時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或幻想主義者。
可見,在文藝領域賦予某種主義以獨尊地位是失之偏頗的。同樣,以既定概念去界定一個作家也是機械、狹窄的。再說,過分強調(diào)“批判現(xiàn)實主義”,還有可能誤導讀者,讓人誤以為只有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才具有批判性。其實,優(yōu)秀的作家大多是直面現(xiàn)實人生并具有批判精神的,以《巴黎圣母院》和《悲慘世界》等聞名的法國浪漫主義雨果便是例證。在狄更斯的作品中,浪漫主義因素與現(xiàn)實主義因素是相互交融的,這無疑顯示了文學風格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狄更斯出身于小職員家庭,父親嗜酒成性且揮霍無度,結果負債累累,導致全家人被迫住進負債人監(jiān)獄,當時狄更斯才十歲。狄更斯十一二歲便開始為家里的生計操勞了。他先后當過皮鞋油作坊學徒、打包工、律師事務所抄寫員和報社見習記者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當學徒時他曾被雇主安排在櫥窗里當眾表演,作為廣告任人圍觀,這種遭遇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永久的創(chuàng)傷,也對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因此可以說,狄更斯在兒時是一個苦孩子。誠然世界上的苦孩子很多,狄更斯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于,他沒有被苦難壓倒,而是通過堅忍的努力戰(zhàn)勝了它,把它化成了藝術素材并因此贏得了榮譽與財富。
《匹克威克外傳》是狄更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的成名作。這部既富于浪漫奇想又緊貼社會現(xiàn)實的幽默與諷刺小說,主要講述的是天真善良、不諳世事的有產(chǎn)者匹克威克帶領其信徒們在英國各地漫游的奇趣經(jīng)歷與所見所聞。全書情節(jié)分為兩條主線:一是匹克威克與騙子金格爾的一次又一次較量;二是巴德爾太太狀告匹克威克毀棄婚約的訴訟。在這兩條相互交織的主線之外,匹克威克信徒們的故事以及旅途聽到的故事(即故事中的故事)則構成一條條副線。其中故事套故事的結構,顯然受益于《天方夜譚》、《十日談》、《堂吉訶德》和《坎特伯雷故事》。而通過漫游紀事對英國社會作全景式的透視,則無疑受了流浪漢小說的影響。事實上,《匹克威克外傳》歷來被視為英國流浪漢小說的代表作。
由于其與西班牙流浪漢小說經(jīng)典《堂吉訶德》的種種相似,在某種意義上《匹克威克外傳》可以說是英國版的《堂吉訶德》。光是粗略地比較一下兩位主人公的特點,就可以發(fā)現(xiàn)此說不無道理。兩人在人格實質上是一致的:純潔善良、和藹可親、學問淵博、崇尚正義。兩人都是頗具理想主義色彩同時又有點可笑的偏執(zhí)狂:堂吉訶德癡迷于騎士偉業(yè),做出了與風車大戰(zhàn)的可笑之舉;匹克威克則癡迷于知識,對各種荒誕不經(jīng)的見聞孜孜以求;匹克威克把一塊普通石碑視為至寶并對其進行苦心研究,這種荒唐之舉與堂吉訶德把銅盆當成魔法師的頭盔一樣可笑;兩個人都懷著美好的愿望去做自認為該做的事,可結果卻常常是事與愿違,鬧出一個又一個笑話。他們倆都是可笑的喜劇人物,然而另一方面卻又都是嫉惡如仇、愛打抱不平和救苦濟貧的精神可嘉的斗士:堂吉訶德誤以為乘馬車趕路的貴婦是被強盜劫持的公主,不分青紅皂白就對隨行的教士大打出手,并為自己救了“公主”而感到無比自豪,弄得別人哭笑不得;匹克威克呢,他每次發(fā)現(xiàn)金格爾都窮追不舍,有一次他懷著義不容辭的激情夜赴女子學校阻止金格爾拐騙少女,結果卻是中了詭計,不僅使全校師生虛驚一場,而且自己還落了個風濕病復發(fā)。另外,在同情弱者、嘲諷社會丑惡等方面,《匹克威克外傳》與《堂吉訶德》也有許多異曲同工之處。
《匹克威克外傳》洋洋七十多萬字,讀來卻并不讓人感到厭煩,相反倒是經(jīng)常讓人忍俊不禁,甚至拍案稱快。這主要是因為狄更斯挖掘了生活本身的喜劇性,為我們營造了一個又一個精彩的喜劇情節(jié),如匹克威克不知道女房東巴德爾太太對他暗戀在心,一不小心讓她誤以為他要娶她,致使她因過度興奮暈倒在他懷里,而且剛好又被人撞見,結果他莫名其妙地陷進了巴德爾太太訴他毀棄婚約的訴訟之中。又如匹克威克滿腔熱情地為一位正準備相親的紳士提忠告,被那位紳士尊為良師益友,不料準新娘竟然是匹克威克深夜誤入其臥室的那位女士,由此而生的驚訝與尷尬立即使一切都砸了鍋……
人生在世,事與愿違的尷尬是常有的。在事物的本來面目與我們認為它們應該表現(xiàn)的模樣之間,有時存在相當大的反差,而這種反差所蘊含的喜劇性,恰好是幽默賴以成長的沃土。世上可笑可樂之事可謂比比皆是,關鍵是我們是否有足夠的敏感和靈性去發(fā)現(xiàn)。在狄更斯的生花妙筆下,匹克威克在眾目睽睽之下追自己那頂被風吹走的帽子的情景,實在是有趣透頂:風像開玩笑似的吹吹停停,時大時小,匹克威克時追時停,氣喘吁吁,尷尬之態(tài)可想而知——追撲得太急會把帽子弄壞,追得太慢則會永遠失去它;除了足夠體力之外,追帽子還需要大量的冷靜和特別的判斷力。當帽子在風中滾滾向前,匹克威克在后面手足失調(diào)地拼命追逐時,追帽子簡直就成了一場痛苦的人生角逐。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居然折射如此含義,我們不能不佩服狄更斯的喜劇敏感、幽默心境和非凡筆力!我們讀《匹克威克外傳》,首先要感受的是狄更斯把人生當作一場趣味喜劇去細細觀看和品評的喜劇心態(tài)。
……(以下略)
莫雅平
作者:
查爾斯·狄更斯(1812—1870)
十九世紀英國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以十四部巨著的突出成就開創(chuàng)了現(xiàn)實主義新時期,被后世尊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杰出的代表、諷刺巨匠、語言大師。其作品語言幽默,擅寫在復雜多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堅守善良本性的人物,以及描繪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感情。
譯者:
莫雅平(1966— )
湖南人,詩人、翻譯家、編輯。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語系。寫有詩集《裸泳者》《體內(nèi)的玫瑰》《春天的瞎想》《我們之間共同的東西》《面包情歌》。喜歡并擅長翻譯幽默類文學作品,如《魔鬼辭典》《李柯克諧趣作品集》《匹克威克外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