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投入智慧女神的懷抱”
馬振騁
米歇爾· 德· 蒙田(一五三三至一五九二),生于法國南部佩里戈爾地區(qū)的蒙田城堡。父親是繼承了豐厚家產(chǎn)的商人,有貴族頭銜,他從意大利帶回一名不會說法語的德國教師,讓米歇爾三歲尚未學法語以前先向他學拉丁語作為啟蒙教育。
不久,父親被任命為波爾多市副市長,全家遷往該市。一五四四至一五五六年,父親當波爾多市長,成為社會人物,得到大主教批準,把原本樸實無華的蒙田城堡改建得富麗堂皇,還添了一座塔樓。
一五四八年,波爾多市民暴動,遭德· 蒙莫朗西公爵殘酷鎮(zhèn)壓。由于時局混亂,蒙田到圖盧茲進大學學習法律,年二十一歲,在佩里格一家法院任推事。一五五七年后在波爾多各級法院工作。一五六二年在巴黎最高法院宣誓效忠天主教,其后還曾兩度擔任波爾多市長。
蒙田曾在一五五九至一五六一年間,兩次晉謁巴黎王宮,還陪同亨利二世國王巡視巴黎和巴勒拉克。住過一年半后回波爾多,世人猜測蒙田在期間欲實現(xiàn)其政治抱負,但未能如愿。一五六五年,與德· 拉· 夏塞涅小姐結婚,婚后生了六個孩子,只有一個幸存下來,其余俱夭折。一五六八年,父親過世,經(jīng)過遺產(chǎn)分割,蒙田成了蒙田莊園的領主。一五七一年,才三十八歲即開始過起了退隱讀書生活,回到蒙田城堡,希望“投入智慧女神的懷抱,在平安寧靜中度過有生之年”。
那時候,宗教改革運動正在歐洲許多國家如火如荼地進行,法國胡格諾派與天主教派內戰(zhàn)更是從一五六二年打到了一五九八年,亨利四世改宗天主教,頒布南特敕令,寬容胡格諾派,戰(zhàn)事才告平息。蒙田只是回避了煩雜的家常事務,實際上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都聽在耳里。他博覽群書,反省、自思、內觀,那時舊教徒以上帝的名義、以不同宗派為由任意殺戮對方,誰都高唱自己的信仰是唯一的真理,蒙田對這一切冷眼旁觀,卻提出令人深思的雋言:“我知道什么?”
他認為一切主義與主張都是建立在個人偏見與信仰上的,這些知識都只是片面的,只有返回到自然中才能恢復事物的真理,有時不是人的理智能夠達到的!拔覀儾荒芸隙ㄖ懒耸裁矗覀冎荒苤牢覀兪裁炊疾恢,其中包括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從一五七二年起,蒙田在閱讀與生活中隨時寫下許多心得體會,他把自己的文章稱為Essai。這詞在蒙田使用以前只是“試驗”“試圖”等意思,例如試驗性能、試嘗食品。他使用Essai 只是一種謙稱,不妄圖以自己的看法與觀點作為定論,只是試論。他可以夾敘夾議,信馬由韁,后來倒成了一種文體,對培根、蘭姆、盧梭(雖然表面不承認)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在我國則把Essai 一詞譯為“隨筆”。
這是一部從一五七二至一五九二年逝世為止,真正歷時二十年寫成的大部頭著作,也是蒙田除了他逝世一百八十二年后出版的《意大利游記》以外的唯一作品。
從《隨筆》各篇文章的寫作時序來看,蒙田最初立志要寫,但是要寫什么和如何寫,并不成竹在胸。最初的篇章約寫于一五七二至一五七四年,篇幅簡短,編錄一些古代軼事,摻入幾句個人感想與評論。對某些縈繞心頭的主題,如死亡、痛苦、孤獨與人性無常等題材,摻入較多的個人意見。
隨著寫作深入,章節(jié)內容也更多,結構也更松散,在表述上也更具有個人色彩和執(zhí)著,以致在第二卷中間寫出了最長也最著名的《雷蒙· 塞邦贊》,把他的懷疑主義闡述得淋漓盡致。這篇文章約寫于一五七六年,此后蒙田《隨筆》的中心議題明顯偏重自我描述。
一五八〇年,《隨筆》第一、二卷在波爾多出版。蒙田在六月外出旅游和療養(yǎng),經(jīng)過巴黎,把這部書呈獻給亨利三世國王。他對國王的贊揚致謝說:“陛下,既然我的書王上讀了高興,這也是臣子的本分,這里面說的無非是我的生平與行為而已!
蒙田在意大利暢游一年半后,回到蒙田城堡塔樓改建成的書房里,還是一邊繼續(xù)往下寫他的《隨筆》,一邊不斷修改;一邊出版,一邊重訂,從容不迫,生前好像沒有意思真正要把它做成一部完成的作品。
他說到理智的局限性、宗教中的神性與人性、藝術對精神的療治作用、兒童教育、迷信占卜活動、書籍閱讀、戰(zhàn)馬與盔甲的利用、異邦風俗的差異……總之,生活遇到引起他思維活動的大事與小事,從簡單的個人起居到事關黎民的治國大略,蒙田無不把他們形諸于筆墨。友誼、社交、孤獨、自由,尤其是死亡等主題,還在幾個章節(jié)內反復提及,有時談得還不完全一樣,有點矛盾也不在乎,因為正如他說的,人的行為時常變化無常。他強調的“真”還是劃一不變。既然人在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想法與反應,表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這些不同人依然是正常的“真”性情。
蒙田以個人為起點,寫到時代,寫到人的本性與共性。他深信談論自己,包含外界的認識、文化的吸收和自我的享受,可以建立普遍的精神法則,因為他認為每個人自身含有人類處境的全部形態(tài)。他用一種內省法來描述自己、評價自己,也以自己的經(jīng)驗來對證古代哲人的思想與言論;可是他也承認這樣做的難度極高,因為判定者與被判定者處于不斷變動與搖擺中。
這種分析使他看出想象力的弊端與理性的虛妄,都會妨礙人去找到真理與公正。蒙田的倫理思想不是來自宗教信仰,而是古希臘這種溫和的懷疑主義。他把自己作為例子,不是作為導師,認為認識自己、控制自己、保持內心自由,通過獨立判斷與情欲節(jié)制,人明智地實現(xiàn)自己的本質,那時才會使自己成為“偉大光榮的杰作”。
文藝復興以前,在經(jīng)院哲學一統(tǒng)天下的歐洲,人在神的面前一味自責、自貶、自抑。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想抬頭,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尊嚴與個性,把人看作是天地之精華,萬物之靈秀。蒙田身處長年戰(zhàn)亂的時代,同樣從人文主義出發(fā),更多指出人與生俱來的弱點與缺陷,要人看清自己是什么,然后才能正確對待自己、他人與自然,才能活得自在與愜意。
法國古典散文有三大家:拉伯雷、加爾文與蒙田。拉伯雷是法國文藝復興時期智慧的代表人物,博學傲世,對不合理的社會冷嘲熱諷,以《巨人傳》而成不朽。加爾文是法國宗教改革先驅。當時教會指導世俗,教會不健全則一切不健全,他認為要改革必先改革宗教。他的《基督教制度》先以拉丁語出版,后譯成法語,既是宗教也是文學方面名著。蒙田的《隨筆》則是法國第一部用法語書寫的哲理散文。行文旁征博引,非常自在,損害詞義時決不追求詞藻華麗,認為平鋪直敘勝過轉彎抹角。對日常生活、傳統(tǒng)習俗、人生哲學、歷史教訓等無所不談,偶爾還會文不對題。他不說自己多么懂,而強調自己多么不懂,在這“不懂”里面包含了許多真知灼見。不少觀點令人嘆服其前瞻性,其中關于“教育”“榮譽”“對待自然與生活的態(tài)度”“姓名”“預言”的觀點更可令今人聽了汗顏。
城堡領主,兩任波爾多市市長,說拉丁語的古典哲理散文家,聽到這么一個人,千萬別以為是個道貌岸然的老夫子。蒙田在生活與文章中幽默俏皮。他說人生來有一個腦袋、一顆心和一個生殖器官,各司其職。人歷來對腦袋與心談得很多,對器官總是欲說還休。蒙田所處的時代,相當于中國明朝萬歷年間,對婦女的限制也并不比明朝稍松,他在《隨筆》里不忌諱談兩性問題,而且談得很透徹,完全是個性情中人。當然這位老先生不會以開放前衛(wèi)的名義教人紅杏出墻或者偷香竊玉。他只是說性趣實在是上帝惡作劇的禮物,人人都有份,也都愛好。在這方面,沒有精神美毫不減少聲色,沒有肉體美則味同嚼蠟。只是人生來又有一種潛在的病,那就是嫉妒。情欲有時像野獸不受控制,遇到這類事又產(chǎn)生尷尬的后果,不必過于死心眼兒,他說歷史上的大人物,如“盧庫盧斯、愷撒、龐培、安東尼、加圖和其他一些英雄好漢都戴過綠帽子,聽到這件事并不非得拼個你死我活”。這帖蒙氏古方心靈雞湯,喝下去雖不能保證除根有效,也至少讓人發(fā)笑,有益健康,化解心結。
蒙田說:“我不是哲學家。”他的這句話與他的另一句話:“我知道什么?”當然都不能讓人從字面價值來理解。
記得法國詩人瓦萊里說過這句俏皮話:“一切哲學都可以歸納為辛辛苦苦在尋找大家自然會知道的東西!庇昧硪痪湓拋碚f,確實有些哲學家總是把很自然可以理解的事說得復雜難懂。蒙田的大半后生是在胡格諾戰(zhàn)爭時期度過的。他在混沌亂世中指出人是這樣的人,人生是這樣的人生。人有七情六欲,必然有生老病死。人世中有險峻絕壁,也有綠野仙境。更明白昨天是今日的過去,明天是此時的延續(xù)。“光明正大地享受自己的存在,這是神圣一般的絕對完美”!白蠲利惖娜松且云椒驳娜诵宰鳛榭#袟l有理,不求奇跡,不思荒誕”。
蒙田文章語調平易近人,講理深入淺出,使用的語言在當時也通俗易懂。有人很恰當?shù)胤Q為“大眾哲學”。他不教訓人,他只說人是怎么樣的,找出快樂的方法過日子,這讓更多的普通人直接獲得更為實用的教益。
早在十九世紀初,已經(jīng)有人說蒙田是當代哲學家。直至最近進入了二十一世紀,法國知識分子談起蒙田,還親切地稱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賢人,仿佛在校園里隨時可以遇見他似的。
蒙田的《隨筆》全集共三卷,一百零七章。法國伽利瑪出版社收在《七星文庫》的《蒙田全集》,內收《隨筆》部分共一千零八十九頁,全集另一部分是《意大利游記》。這次出版的《蒙田隨筆全集》(全三卷)就是根據(jù)伽利瑪出版社《蒙田全集》一九六二年版本譯出的。
《隨筆》中有許多引語,原書中都不注明出處,出處都是以后的編者所加。蒙田的用意在《隨筆》第二卷第十一章《論書籍》中說得很清楚:
因為,有時由于拙于辭令,有時由于思想不清,我無法適當表達意思時就援引了其他人的話!b于要把這些說理與觀念用于自己的文章內,跟我的說理與觀念交織一起。我偶爾有意隱去被引用作者的名字,目的是要那些動輒訓人的批評家不要太魯莽,他們見到文章,特別是那些在世的年輕作家的文章就攻擊,他們像個庸人招來眾人的非議,也同樣像個庸人要去駁斥別人的觀念和想法。我要他們錯把普魯塔克當作我來嘲笑,罵我罵到了塞涅卡身上而丟人現(xiàn)眼。
此外,引語絕大多數(shù)為拉丁語,小部分為希臘語、意大利語和法語。非法語部分后皆由法國編者增添法語注解。本集根據(jù)法語注解譯出。
注釋絕大部分是原有的,很少幾個是參照唐納德· 弗拉姆(Donald Frame)的英譯本《蒙田隨筆全集》、邁克爾· 斯克里奇(Michael Screech)的《隨筆全集》中的注釋。注釋淺顯扼要,以讀懂原文為原則。
《隨筆全集》中的歷史人物譯名,基本都以上海辭書出版社《世界歷史詞典》的譯名為準,少數(shù)在詞典內查不到的,則以一般規(guī)則而譯,決不任意杜撰。
《隨筆》的文章原來段落很長,這是古代文章的特點,就像我國的章回體小說也是如此。為了便于現(xiàn)代人的閱讀習慣,把大段落分為小段落,在形式上稍為變得輕巧一點,至于內容與語句決不敢任意點煩和刪節(jié)。
此外,原著目錄中各章后面只是一個題目,譯本中每章題目下尚有取自正文的幾句話,作為便于閱讀、突出重點而加的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