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謎的敘事法
◎朱岳
次讀到《在西瓜糖里》是大約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還清楚記得,翻開頁,讀了幾行之后的驚詫。這些年來,我一再回到這本薄薄的書,從中汲取靈感和語感,它對我始終有著謎一般的吸引力。我想,它并非一部好懂的書,這也是為什么,時隔這么久它的中譯本才得以再版的原因吧。借此中譯本再版的機會,我又重溫了本書,希望可以把它看得更清楚一些,并將思索所得同其他讀者分享。
《在西瓜糖里》的篇幅不到四萬字,它的密度是很大的。但其表面的松散形式與輕松詼諧的語調(diào),卻造成一種舉重若輕的效果,讓讀者感覺不到這密度的沉重。那么其密度究竟體現(xiàn)在何處呢?
首先,小說的基本結(jié)構(gòu)就很復(fù)雜。小說的主人公我,一個沒有固定名字的人,本身便是一個作家。在小說中,他作為敘述者,扮演了小說的作者。也就是說,這部作品具有元小說的結(jié)構(gòu)。在小說中,多次寫到(虛構(gòu))了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以及其他人物對它的詢問和議論。
而在時間線上,作者又采用了倒插敘的手法。我的寫作開始的時間,發(fā)生在兩個毀滅性事件之間,這兩次毀滅性事件分別是陰死鬼和他那伙人之死與瑪格麗特之死。陰死鬼的故事,作為小說的第二部出現(xiàn),發(fā)生的時間卻在部中許多故事之前,但部中又包含了對西瓜糖世界的概述,以及對老虎的事跡的追述,在時間上則早于陰死鬼之死。
還有一個特殊的敘事手法,作者并沒有讓他的作家主人公我直接說出陰死鬼的故事,而是通過一個夢來講述接著,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它又是關(guān)于陰死鬼和他的團伙的歷史,以及幾個月前發(fā)生的可怕的事情。對于瑪格麗特之死,作者也采取了相似的手法,我并未直接目擊瑪格麗特的死,也非道聽途說,而是通過一個奇異的設(shè)置:鏡子塑像。我在鏡子塑像前放空自我,偶然地看到了瑪格麗特上吊自殺。在處理我的父母被老虎吃掉的情節(jié)時,作者也是讓我在一個幽靜的環(huán)境下,通過回憶來敘述。可見,在處理創(chuàng)傷性場景時,作者都利用了某種媒介:回憶、夢、鏡子塑像。
由此,作者向我們展開了一個縱橫交錯的迷宮般的文本,而他的書寫又是那么自然而然,沒有絲毫炫技或者故弄玄虛的成分。
文本的密度還在于,作者以如此小的篇幅,構(gòu)造了一個完整的運轉(zhuǎn)中的世界,即在西瓜糖里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中心是我的死,它像是某種公社或俱樂部,但我揣測,它也可能是一家孤兒院,因為主人公是在失去父母后住進那里的,其他住在那里的人也都像是沒有父母。但作者并未清楚說明我的死究竟是什么,反而有意將之抽象化。從字面看去,我的死自然是與死亡相關(guān)的,但它又是一個溫暖、舒適、美麗、變化多端、生活氣息濃郁的地方。
與我的死相對應(yīng)的是遺忘工廠,這也是個謎一般的所在。沒有人知道遺忘工廠存在多久了,它延伸向我們無法去也不想去的遠方。在遺忘工廠中有數(shù)不盡的被遺忘的東西,很多被遺忘的東西都是無法識別,甚至難以形容的。陰死鬼用這些東西釀造威士忌。奇怪的是,這里還有很多書,會被當作燃料來用。遺忘工廠似乎象征著我們的文明,它像一座無比巨大的垃圾堆橫亙在那里,提供糟糕的書本和光怪陸離的物品,從中只能提煉出使人暴躁、麻木的威士忌酒。但這只是猜想,很難證明。布勞提根所給出的隱喻總是似是而非,我們找不到等號關(guān)系,這也是他的高明之處。我們不會因明確的批判意向失去作品的詩意,但又能隱隱感覺到作者對世界(現(xiàn)實世界)的否定。
再有就是城里,以及西瓜工廠、農(nóng)田和樹林。這之間是大大小小的河流,河底有墳?zāi),河上是各式各樣的橋。還有散布各處的小屋和雕塑,等等。
所有這些,都是由西瓜糖、石板、松木和其他一些建材構(gòu)筑起來的。
此為空間方面的設(shè)定,充滿童話感,而從時間方面看,這個世界也是有歷史與事件的。老虎時代與后老虎時代,有著明顯的分界。而陰死鬼和他那伙人的自殺無疑是后老虎時代重大的一個事件。接下來,像是歷史的尾聲,瑪格麗特也自殺了。這其中有一種動力在推動歷史發(fā)展,作者并未明確說出來,那就是某種蛻變。
查理說很久以前我們或許也是老虎,只是后來變了,但它們沒變。這是一次蛻變,使得人與老虎區(qū)分開來。陰死鬼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直至與我的死決裂;瑪格麗特沉溺于搜集被遺忘的東西,迷失在遺忘工廠,終與主人公離心離德,這些也是蛻變。但蛻變的原因是什么呢?陰死鬼和他的那伙人酗酒,只是其蛻變的一個結(jié)果而非原因,至于老虎和瑪格麗特的情況,則更令人費解。
這個原因是神秘的,我認為它也是這部小說被隱藏的內(nèi)核。我們也許可以隱約感到,它與頹廢有關(guān)。那么是否能認定,老虎、陰死鬼與瑪格麗特是頹廢的,而生活在我的死的其他人則是健康的呢?我覺得很難給出這樣的結(jié)論,雖然老虎都被殺死了,陰死鬼和瑪格麗特終走向自我毀滅。
陰死鬼一直在指責查理等人對我的死一無所知,這完全是瘋話,還是有其背后的道理?這里似乎暗示了兩類生命的沖突:老虎和陰死鬼是有血性的生命,他們直面虛無,怪誕而殘酷;查理等人則是頭腦簡單、彼此友愛、從事勞作的平民,多少有些像卡通人物,敻覃愄夭皇谴硕咧械娜魏我环N,她下意識地迷失在了虛幻的物質(zhì)文明之中。
布勞提根在不到三十歲時完成此作,二十年后,他以自殺的方式告別世界,對他而言,是否也發(fā)生了某種蛻變呢?
這部小說為怪異之處,可能在于它將死亡主題與一種充滿想象力的童話感融合在了一起從我的死這個名字,到陰死鬼、老虎、被燒成灰燼的小屋和尸體、瑪格麗特、墳?zāi)、墳(zāi)拱惭b隊、葬禮,書中遍布死亡的情節(jié)與意象;但同時,那每天變換色彩的太陽、西瓜工廠、蔬菜雕塑、燈籠、小橋、鱒魚、肉面包、胡蘿卜,以及善惡分明的人物、典型化的職業(yè)(醫(yī)生、教師、工頭)和簡單到近乎天真的對話,又營造出一個童話世界的背景。
作者在敘述時也采取了一個有意思的策略:每逢寫到死亡,其后總會出現(xiàn)有些滑稽的畫面:老虎在殺死主人公的父母后,幫他做算術(shù)題;搬運陰死鬼一伙的尸體時,特意強調(diào)了獨輪手推車;瑪格麗特死后,晚餐上的胡蘿卜被給了一個特寫鏡頭。在沉重之中,總會有某種稚拙的插曲,這制造出強烈的反差。這是作者特有的幽默感,與其說是對死亡的嘲諷,不如說是在絕望中的自嘲。自嘲既是絕望的表現(xiàn),又是對絕望的反抗。有些地方寫得十分好笑,而越是好笑就越是成功地達成了某種超越。
但布勞提根的笑聲從不尖利,它總是溫柔、舒緩,伴隨著那些閃光、悅耳、微涼的事物,由被夢幻包裹的傷口中發(f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