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前言

羅峰

在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中，歐里庇得斯的地位格外特別。他不僅受喜劇詩人阿里斯托芬嚴(yán)厲批評，也多次出現(xiàn)在哲人柏拉圖的著作里，被蘇格拉底稱為最聰明的悲劇詩人。后世大哲尼采更直言不諱地痛斥：歐里庇得斯用他審美的蘇格拉底主義扼殺了古希臘悲劇。歐里庇得斯身為悲劇詩人，何以又成了蘇格拉底的同盟？回溯歐里庇得斯批評史，有關(guān)歐里庇得斯是詩人還是哲人的身份之爭，學(xué)界一直聚訟紛紜，漸成一段公案。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歐里庇得斯的身份之謎卻并未見明晰，反而愈發(fā)撲朔迷離。

時至今日，歐里庇得斯究竟是詩人還是哲人，儼然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

一、喜劇詩人筆下的歐里庇得斯

18世紀(jì)與19世紀(jì)之交，一場以重新發(fā)現(xiàn)古希臘與古羅馬價值的新古典主義批評，將歐里庇得斯的身份之爭推向了高潮。這場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之一施萊格爾（A�盬�盨chlegel）站在古典文學(xué)的立場，猛烈批評了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創(chuàng)作。但實際上，這種論爭早已蘊(yùn)含在阿里斯托芬的批評中。阿里斯托芬雖為喜劇詩人，而非戲劇評論家，卻在歐里庇得斯批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堪稱整個歐里庇得斯批評史的開啟者。阿里斯托芬不僅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并代表那個時代對歐里庇得斯的評價，也為后世的批評奠定了基調(diào)。從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來看，這位喜劇詩人顯得不喜歡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創(chuàng)作。在他的11部傳世喜劇中，大多可見對歐里庇得斯冷嘲熱諷。在《地母節(jié)婦女》（Thesmophoriazusae）和《蛙》（Frogs）中，阿里斯托芬甚至讓歐里庇得斯充當(dāng)了主角�！兜啬腹�(jié)婦女》講述了歐里庇得斯如何由憎恨婦女到最后與之講和。在《阿卡奈人》（Acharnenses）中，阿里斯托芬更是毫不客氣地批評他將眾多瘸子和叫花子搬上舞臺。在阿里斯托芬眼里，歐里庇得斯悲劇中呈現(xiàn)的這些角色轉(zhuǎn)換毫無意義，無助于將民眾教育成更好的公民，反而極可能把善良高貴之人訓(xùn)練成大流氓。不過，換個角度來看，阿里斯托芬對歐里庇得斯的百般刁難似乎也意味著，他頗為欣賞歐里庇得斯的詩才。誠如有批評家指出的，阿里斯托芬對歐里庇得斯的處處戲仿透露，這位喜劇詩人八成只是假裝不喜歡，相反，他可能還是歐里庇得斯的最大欣賞者。不過，身為喜劇詩人的阿里斯托芬居然視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為楷模，這實在匪夷所思。難道阿里斯托芬認(rèn)為，他所致力的喜劇與歐里庇得斯的悲劇離得很近？盡管我們不能就此作出結(jié)論，但在《蛙》中，阿里斯托芬已然向我們展示，在某種意義上，歐里庇得斯的悲劇與傳統(tǒng)悲劇已有明顯差異。

在《蛙》里，阿里斯托芬通過虛擬埃斯庫羅斯與歐里庇得斯的一場較量，集中批評了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創(chuàng)作手法和內(nèi)容。阿里斯托芬主要通過以下幾點來檢審歐里庇得斯的悲劇。首先是悲劇人物的表現(xiàn)手法。歐里庇得斯不僅讓販夫走卒走上悲劇舞臺，還把埃斯庫羅斯鐘情的諸神、英雄人物寫得跟凡人無異。阿里斯托芬認(rèn)為，歐里庇得斯對悲劇人物的處理有失妥當(dāng)。他不僅讓普通人物充當(dāng)悲劇的主角，還把高貴之人描寫得可憎。在歐里庇得斯筆下，諸神和英雄人物不再高貴，相反，美德以某種方式在女人和普通人身上得以體現(xiàn)。在歐里庇得斯早期創(chuàng)作的悲劇《阿爾刻斯提斯》（Alcestis）中，詩人實際上暗中顛覆了傳統(tǒng)家族觀念。這種模棱兩可的表現(xiàn)手法很容易讓民眾覺得，既然高貴之人實際上與他們并無二致，有時甚至不如他們，也就沒有必要向他們學(xué)習(xí)了。其次是悲劇呈現(xiàn)的內(nèi)容上，歐里庇得斯迥異于埃斯庫羅斯，他的劇作在某些問題上毫無隱晦，將一切和盤托出。較之埃斯庫羅斯筆下高貴勇猛的武士，歐里庇得斯的戲劇充斥著對七情六欲，以及有違道德倫常的情事的描寫。在阿里斯托芬看來，歐里庇得斯毫不避諱地陳述事實，甚至將壞人壞事表現(xiàn)得充滿魅力，并無益于雅典青年的教育，這種行為本質(zhì)上與行惡無異。
然而歐里庇得斯在《蛙》中聲稱，他的出發(fā)點也是教育民眾。這就將問題引向了悲劇的終極目的。通過表明歐里庇得斯在悲劇中呈現(xiàn)的辯論說理并沒有把民眾教育成好公民，而是教會了他們詭辯，阿里斯托芬實際上否定了歐里庇得斯能夠擔(dān)負(fù)起城邦教育者的重責(zé)（《地母節(jié)婦女》，行193-197；《蛙》，行1010-1015、行1069-1072、行1083-1086）。其實，《蛙》開篇就已暗示阿里斯托芬的雄心，它要通過新舊兩代悲劇詩人的競技，探究何為真正的悲劇。而歐里庇得斯最后敗給埃斯庫羅斯便透露了阿里斯托芬的看法：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已不復(fù)是真正意義上的悲劇，非但不能對民眾的教化起作用，還暗藏敗壞民眾的危險。在另一部喜劇《云》中，阿里斯托芬不僅展示了歐里庇得斯作為悲劇家的失敗，也表明歐里庇得斯在若干方面越俎代庖，有淪為喜劇詩人的危險。阿里斯托芬的這種觀點在后世一直不乏傳承者，并構(gòu)成了歐里庇得斯批評傳統(tǒng)的重要部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云》（Clouds）中，阿里斯托芬雖主要批評了轉(zhuǎn)向政治之前的青年蘇格拉底，把他看做不諳世事的自然哲人，但在這樣一部作品中，阿里斯托芬仍不忘對歐里庇得斯進(jìn)行冷嘲熱諷（尤其是在教授詭辯上），這似乎暗示，歐里庇得斯與蘇格拉底或其他哲人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