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介紹的是一種陌生的文化,一種“非本質/不在場的文化”,主要內容包括:本質與非本質——無住;封閉與開放——不在場的空間;光與影——不在場的美學;智與愚——在通往天堂的路上;陸地與海洋——思維策略;作為與發(fā)生——超越主動與被動等。
陸地與海洋
——思維策略
把愛奉獻給塔樓吧,因為它們統(tǒng)治著沙漠。
——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
在西方哲學中,冒險航海是一個流行的對思想的比喻。對于西方哲學來說,征服風暴中的海洋就像一種英雄壯舉。世界表現(xiàn)為一種需要以行為主義去打破的阻力。因此,黑格爾將思想比作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上冒險航行,在那里“所有繽紛的色彩和一切和煦的陽光都被吞沒了”。面對大海的寬廣和善變,精神感到一種“畏懼”(Grauen)。
黑格爾對海洋及航海所做的地理哲學意義上的評論,相當于一種對希臘—西方思想的隱喻。黑格爾說,人們遭遇大海時,需要帶著“狡計”、“聰慧”和“勇氣”,因為它是詭計多端的,是最不可靠、最具欺騙性的因素。它的表面是“絕對柔軟的”。它不反抗任何壓力,“甚至一縷微風也不反抗”。因此,它看起來無比純真、順從、友善、溫和。但恰恰是這種順從將海洋翻轉為“最危險、最殘暴的因素”,其中蘊含著它的欺騙性。顯然,黑格爾無法認同水的優(yōu)點,諸如順從、溫和,無法從中看到一種友善的、溫和的思想的可能性。他很快將大海的殘暴歸咎于水的順從。它的友善只是一種欺騙:“人類僅用一塊簡單的木頭去對抗這種欺騙,完全依賴于自身的勇氣和機智果斷,就這樣帶著自制的陸地,從固定的東西轉移到無狀的東西上。如海上的天鵝般用靈活而圓潤的動作劈波斬浪、自在遨游的船只是一種工具,它的發(fā)明同樣更多是給人類的大膽帶來榮譽,而非給他們的智力。”
注視著流水,黑格爾或許想到,水本身是具有欺騙性的,其原因是水隨時在改變著自己的形式;它根本沒有自己的形式,從未和自己保持同一,缺乏一切穩(wěn)定性。顯然,它在黑格爾的眼中是與真理相對立的形象。陸地雖然并不柔順,對抗著施加于其上的外部壓力。但同時,它提供了一個非常穩(wěn)固的支撐,而海洋卻是“無狀之物”。陸地有穩(wěn)定的形狀。它身上蘊含著本質的一個重要特征——穩(wěn)定性。黑格爾對水和海洋的感知始終被對固定之物的強制需求所引導。只有這種以固定之物為導向的做法才讓海洋看起來是無狀之物,是最危險的因素。
康德也用航海做比喻,來形象地表達其思想。蘇格蘭哲學家休謨?yōu)榱税踩鹨姡瑢⑺拇詹赜趹岩烧摰暮,而船卻在這里開始腐爛。與休謨相反,康德打算將他的船托付給一位航海家,他“備有一張詳盡的海圖和一個羅盤,將根據(jù)從地球知識得來的航海術的可靠原則,能夠隨心所欲把船安全地駕駛到任何地方”。康德的航海術通過將海洋圍繞在一個原則體系中,通過將海洋完全繪制在不可移動的坐標上而征服了海洋。西方思想發(fā)源于對一個確定原因的需求。恰恰是這種對穩(wěn)定性、確定性的強制需求,讓所有的偏離、變化和不確定性都成了一種威脅。
如果理性作為“真理的最后一塊試金石”駛向客觀觀點之外,那么它就會陷入一個夜晚的空間。它必須在這個“不可度量的”、“被濃重的黑夜所填滿的超自然之物的空間”里找到路徑。其間它只能遵循它的“需求”,即“必須下判斷”。為了得到滿足,它需要一個提供最大的恒久性和廣泛性的“準則”。該準則需要去照亮深不可測的黑暗。即便是“濃重的黑夜”,若仔細觀察的話,也不是實事性(Faktizität)。它更多是強制的產物。只有真理律令才會熄滅所有友善的光。這一律令的強制性越高,夜晚就會越黑暗。只有對固定秩序的強制追求才讓水顯得無狀、不確定、有欺騙性。它的溫柔與友善被刻意忽略了。
康德關注到了存在的淺灘與深淵,那么對于海德格爾來說,他就是一位“真正的”思想家。海德格爾說,思考“熱愛”深淵。思考得益于“向著根本性的畏的清晰勇氣”。思想的開端并非對世界的信任,而是恐懼。因此,思想毅然承受著那“使我們進入深淵的驚恐心情之中”的“無聲的調音”。在海德格爾那里,人們也能找到關于勇敢承受著思想的深海這一比喻。在希臘旅行途中,他想起那位古希臘抒情詩人品達,據(jù)說他把克里特島稱為“馴服海浪的島嶼”或“擅用長槳的故鄉(xiāng)”?磥恚枷胍脖仨毴ヱZ服狂野的海浪,因為它活動于“大海的波濤”中,于“潮水的深淵”里。
精神如“海上的天鵝”般,腳踏“一塊簡單的木頭”,在“自制的陸地”上勇敢地與“無邊無際的海洋”斗爭,這樣的圖景在中國人這里一定看不到。雖然莊子也談及船只和大海,但卻是關于一種全然不同的比例關系。在《莊子》第一篇中,他講到了有大魚生活于其中的北海。大魚變身為一只巨鳥,翼展橫跨千里。單從體型上來說,它已經大大區(qū)別于那弱小無助的海上天鵝。尤其是當考慮到其居民的規(guī)模,海洋沒有任何威脅。與大海的關系被一種全然不同的外觀所決定。莊子談到,一小攤水只能浮起草莖,淺水是無法承載大船的(“水淺而舟大”,《莊子·逍遙游》)。只有深海能承載它,助它起航。名曰“鵬”的巨鳥也要飛得極高,才能被九萬里高空中的大風托起,朝著南海飛去。因為它的碩大,強風也不能傷它分毫。它御風而行。微風不具備足夠的力量負載它巨大的翅膀(“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此處,比例關系的翻轉非常有趣。精神并非海上的天鵝,要去征服浩瀚、充滿敵意的大海。相反,它和大海一樣大,一樣廣闊。它與整個海洋交織在一起。如果它就是大海,那么大海對它就沒有威脅。包羅萬象的精神不會被強風所控制。相反,它主動尋求大風助其九天翱翔。
莊子世界里的居民常常被放大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有一個釣魚者把五十頭牛放在魚竿上作為魚餌,蹲在一座高山上,將魚鉤甩入東海。捕獲的魚本身就很大,當它用鰭拍打水面,掀起的海水白浪滔天,波峰如山。莊子還講述了一棵樹的故事,對它來說,八千年為一春,八千年為一秋。莊子拿它來和小螻蛄做對比。小螻蛄只能活一個夏天,因而根本不知春秋。這棵樹完全超出了它的想象,它理解不了這棵樹。莊子還講述了另外一棵大樹的故事,它多疤、彎曲、發(fā)育不良,沒有任何用處;葑又豢吹剿臒o用。針對惠子的無用論,莊子反駁道,為什么他不可以在這棵頗具藝術美感的樹下自在漫步,或者在樹蔭里小憩一會兒呢?還有那體格健碩、仿佛垂天之云的牛,被莊子用來和小小的貍狌做比較。貍狌隨心所欲地蹦來跳去,追逐老鼠,最終自投羅網(wǎng),命喪獵人設置的機關之中。巨牛有能力做大事,它不會去捕捉老鼠。莊子的話本身也很大,以至于顯得沒什么用處(“大而無用”)。這些話一意向前,不會折返(“往而不反”)。因此,人們無法對它們做出定論。莊子還談及一種巨大的葫蘆;葑颖г购J太大,無法制作汲水之瓢,莊子則說,惠子因自己的局限而對如何利用大的東西一無所知。他問惠子為什么不把大葫蘆制作成渡江跨海之舟呢?莊子的結論就是:小智慧無法企及大智慧(“小知不及大知”,《莊子·逍遙游》)。
衛(wèi)禮賢將莊子筆下的大魚稱作“利維坦”,這是不恰當?shù)摹_@個《圣經》里的名字引發(fā)的想象與莊子的世界完全不符。《舊約》中的海怪反抗上帝,反抗上帝的創(chuàng)造。在《舊約》的想象世界中,海洋本身就是威脅神圣秩序的反上帝力量的象征!袄S坦”這個名字所引發(fā)的想象是創(chuàng)造與混亂,這對于中國的思想來說是很陌生的。大魚與希臘世界中的海怪也鮮有共同之處,海怪是殘暴、致命以及不可估量的。雖然它們偶爾也與知識和智慧有關聯(lián),但知識和智慧被掩蓋在神秘與謎題之下。因此,普羅透斯的變化無常,是為了隱藏他的知識。他的本質特征是退隱。人們只有通過狡計與暴力,才能把知識從他手中奪走。塞壬女妖所承諾的知識,也被掩蓋在神秘與謎題之下。它與死亡為鄰。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也認為“自然”喜歡隱藏自己,盡管他為了“變化”而放棄了“存在”。與此相反,中國的智慧并不隱藏自己,不退隱成神秘。它更多是置身于一種尤其顯著的光芒中,置身于光明正大的“如此存在”(So-Sein)中。
莊子筆下之事物的超大維度,并不是為了通過使物體超過可想象的規(guī)模而制造一種崇高感。康德把“全然偉大的”(全然無法較量的偉大的)東西、“超越一切比較地大的”東西稱為“崇高”。當物體的大小超出對尺寸進行美學評估的想象力時,崇高感就產生了。想象力無法將其概括在一個畫面中。由于無法表現(xiàn)它,想象力就被引導至超越它自己之外的另一種認識能力,即理性。理性因為不依賴于感官而能產生觀念,比如無限性的觀念。崇高感要歸功于想象力與理性、感性與超感性之間的矛盾。它產生于感性超越超感性的瞬間。它是一種垂直的感受,一種超越感。它有賴于內在性與超越性、現(xiàn)象(Phaenomenon)與本體(Noumenon)的二分張力。與此相反,莊子筆下事物的超大規(guī)模并未通向超感性或者無限的“觀念”。它并沒有終止于這一要求:“一切在自然界里對我們來說是大的對象,在和那理性的觀念相比較時,將被估量為小!鼻f子的超大規(guī)模策略更多是一種去局限性(Entschränkung)、去實體化(Entsubstanzialisierung)、清空以及去分別化的策略。莊子的“大”意思是超越僵化的區(qū)分和對照,超越所有終極的確定,或說去分別化為一種公正的友善。如世界一般大者,便不會被這世界上任何事物所阻撓、妨礙。有能力去局限性為世界,而不是在世界里居住的人,便不分往與來、上與下、憶與盼、樂與煩、好與惡!霸凇澜纭小嬖凇保↖n-der-Welt-Sein)讓位于“世界—存在”(Welt-Sein)。這也正是“將世界置于世界之中”(“藏天下于天下”)的意義!按蟆笔埂按嗽凇保ê5赂駹枺┟撾x了它的操心結構。這導致了一種對操心的消除(Ent-Sorgung,去-操心)!肚f子》第一篇多次出現(xiàn)巨型生物,而這一篇所講的正是一種無憂無慮的漫游(“逍遙游”)。它講述了一種獨特的“輕松自在”(Mühelosigkeit),這可以是西方的自由概念在東亞的對應物。
黑格爾指出,中國雖然臨海,但卻與海洋沒有積極的關系,海洋對于中國人來說“只是陸地的終結”。與黑格爾的推測相反,中國人絕對與海洋有著積極的關系。當然,從陸地到海洋的過渡并不是“從固定的東西轉移到無狀的東西上”、能夠喚起探險的興趣或帶來恐懼與害怕的過渡。中國思想中蘊含著一種全然不同的與世界的關系。它的特點不是恐懼,而是對世界深深的信任。
《莊子·秋水》極有可能是一篇關于水和海的文章,其中包含河神與海神的對話,而海神代表的是圣人或“獲取知識的人”。開篇是這樣的: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
由于洪水泛濫,人們無從分清此岸的牛和對岸的馬(“不辯牛馬”)。有趣的是,上漲的河水消弭了差異,但它卻并不被視為威脅。相反,牛和馬幾乎無從區(qū)分,事物流入彼此,這是很美好的。美不是明確的分離,而是向“無分別”過渡。
海邊暮色薄,
野鴨聲微白。
——松尾芭蕉
在東亞,水和海洋占據(jù)著完全不同的意義領域。它們象征著完全不同的事情與關系。它們經常充當“無分別”的媒介。水自身沒有形狀,從這一點上說,它就是無分別的。它沒有內在。因此,它與本質相對立,本質堅持自我,維持自我的同時又區(qū)別于其他,或者對抗著其他。水雖然沒有自己的形狀,但卻絕不是“無形狀的”(amorph)。其實它始終在被塑形。因為它接受其他東西的形狀,目的是展開自己。它是友善的,因為它并不自我設定,而是可以被設定。它貼合著任何形狀。它沒有任何硬度,因而它從不實施強制。它是柔順的、貼合的。它不會撞上任何阻礙。因為它不堅持自我,不做任何反抗,不與任何事物作對,也不爭辯(“不爭”,《老子》第8章)。所以,最高級別的德性就像水(“上善若水”)。因為它是虛無的,沒有固定的形狀,沒有內在,或說是不在場的,所以它可以在任何地方,可以是一切。硬物易碎,激起抵抗。實施強迫者亦遭受強迫。水通過順從而克服了障礙。它通過彎折而得以舒展。因此,老子寫道:“弱之勝強,柔之勝剛。”(《老子》第78章)
大海象征著無分別的世界內在空間,事物從該空間中呈現(xiàn)出來,又流回該空間。那里雖然蘊含著一種成形力,但它既未導致終極的區(qū)分,也未導致僵化的對照。當河神(河伯)問是否可以以天地為大、以毫末為小時,海神(北海若)是這樣回答的:“不可以。物的數(shù)量是無窮盡的,時間是不會停止的,得失不是恒常不變的,終始也不是固定不變的。所以大智之人能夠觀察遠處和近處的一切事物,因而小的東西不覺得小,大的東西也不覺得大,這就是說他深知物量是沒有窮盡的!
……………………
莊子筆下的無分別狀態(tài)叫作“渾沌”(《莊子·應帝王》)。有趣的是,這兩個字的偏旁都指向水。擬人化的渾沌生活在南海與北海之間的“中央”(Mitte)。他對待南海的統(tǒng)治者“儵”和北海的統(tǒng)治者“忽”非常熱情友好。因此,他們便考慮如何回報渾沌。渾沌沒有可以看、聽、飲食和呼吸的七竅,因此他們決定幫他打通七竅。他們一天幫渾沌鑿出一竅,到第七天的時候,渾沌便死了。這個故事內涵豐富。渾沌的友好和善良恰恰源于他沒有七竅,也就是說,沒有用于區(qū)分與判斷的器官。作為“中央之帝”,他是無分別的、不偏不倚的。他所居住的“中央”并不是數(shù)字或幾何意義上的“中間”,不是量的“中間”。它更多地意味著“中介”(Ver-mittlung),發(fā)揮著平衡、調諧的作用。七竅,或說用于區(qū)分的七個器官,破壞了他的無差異,即破壞了他的友好與善良。
對中國人來說,海洋既不是混亂或深淵的象征,也不是引誘人去冒險的神秘與謎題之地。它既不是奧德修斯之海,也不是康德或黑格爾之海。它更多是一個無分別之地,一個不受限、不枯竭之地。從陸地到海洋的過渡,在東亞地區(qū)并不被經驗為從固定的東西轉移到無狀的東西之過渡,而是從有限度到無窮盡和全方位之過渡,是從分別到無分別、從充實到空虛、從在場到不在場、從執(zhí)著到淡定之過渡。這不僅適用于道家,也適用于禪宗。頓悟的時刻是一個重大過渡的時刻,海洋的感覺由此產生。
突然,廣闊的天空變成了廢墟。神圣的、世俗的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寺廟前,明月高照,風颯颯作響。所有河流的水都流入大海。
對中國人來說,水或海是一種思想或行為的象征,這種思想或行為能夠依據(jù)情境,去適應和貼合世界的變化以及事物的轉變。世界并非深不可測或不可理喻,它只是有著多種面貌而已。世界不是“存在”,而是不斷改變進程的“道路”。東亞思想并不圍繞著同一的東西。因此,變化和改變不會被視為威脅。它們只是我們必須適應的事物的自然過程而已。它的思考方式是情境式的,或說是在不同的形勢下思考,而這些形勢是不可能被迫遵循相同的原則的。人們不會根據(jù)不變的坐標進行定位。相反,人們需要及時地認清每一種形勢并做出適當?shù)姆磻Ec這種反—作用的(re-aktiv)、反—應的(re-agierend)思想不同,西方思想是積極的(aktiv)、行動的(agierend),從一個固定的角度來看待世界,或說刺穿世界。中國的智者并不像那些冒險的水手那樣刺穿世界,而是去貼合它。人們要盡量使思想保持如此的貼合,以便接納多種可能性。東亞思想不拘泥于根據(jù)和原則,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是友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