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愛
消極選擇的社會學導論
關于愛是如何奇跡般地降臨于人們的生命,西方文化有無窮無盡的表現(xiàn)方式:被天造地設的緣分擊中的那神秘一瞬;期盼一通電話或一封郵件時那亢奮燥熱的等待;還有某張面孔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時刻,那觸電一樣掃過脊柱的顫栗。陷入愛情就是變得精通柏拉圖,要能從一個人身上看到一種“理念”(Idea),完美而整全的“理念”。無數(shù)小說、詩歌或電影都在教導我們成為柏拉圖門生的藝術——去愛我們所愛之人體現(xiàn)出來的完美?墒牵覀冃⌒谋苊鈵凵夏橙嘶蛘吒械綈垡庀У臅r刻,讓我們徹夜難眠的人冷漠甩開了我們的時刻,從幾個月甚至幾個小時前還一起尋歡作樂的人身畔匆匆抽身離去的時刻——這些時刻同樣神秘,但一個可以無休無止談論愛的文化卻對此失語了。這種失語更令人困惑,因為在關系才確立不久就分手,或在感情之路上最終還是撞進了死胡同,這樣的例子多得駭人;蛟S我們的文化不知道如何表現(xiàn)或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們生活在故事和戲劇之中,也通過故事和戲劇來理解生活,而“不愛”(unloving)不是一段結構清晰的情節(jié)設定。更多的時候,愛不是從一個明確的開端或一個被擊中的時刻開始的。相反,有些關系還沒好好開始,或開始之后還沒多久就已宣告消逝,而有些關系是一段拖沓、漫長、無從理解的死亡過程。但從社會學的視角來看,“不愛”負載著許多意義,因為它關乎社會紐帶的瓦解(unmaking),而自埃米爾·涂爾干(Émile Durkheim)的巨著《自殺論》(Suicide)問世以來,我們必須把這個問題放在也許是社會學研究最核心的位置來理解。不過,在網絡化的現(xiàn)代性中,失范(anomie)——社會關系和社會團結的解體——并不以疏離(alienation,或譯“異化”)或孤獨為主要形式。恰恰相反,親近和私密紐帶(無論是潛在的還是現(xiàn)實中存在的)的瓦解似乎與實體的或虛擬的社會網絡的增加,與科技,以及與經濟規(guī)模龐大、為人們提供建議和幫助的咨詢產業(yè)深度相關。各種流派的心理學家,以及談話節(jié)目主持人、色情制品與性玩具產業(yè)、心理自助產業(yè)、購物和消費場所——全都在服務著社會紐帶形成與瓦解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一再反復,無休無止。如果社會學傳統(tǒng)上把失范歸因于孤立,或被某個共同體社群、宗教組織排除了真正的成員資格,那么在當下這門學科必須解釋,在我們所處的這個超聯(lián)通的現(xiàn)代性(hyperconnective technology)中,社會紐帶所具有的一項更難以捉摸的屬性:不穩(wěn)定性——哪怕這些關系處于緊密的社會網絡、超強的技術和消費的包裹與支撐中,仍然很不穩(wěn)定,而且它的不穩(wěn)定性正是經由這些因素達成的。人們選擇從性關系和浪漫關系中抽身而退,已然是這些關系的一項常態(tài)特征了,本書正是要力圖探究能夠解釋它的文化狀況和社會狀況。而“不愛”正是一塊地形有利的陣地,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資本主義、性、性別關系和科技之間的交叉,是如何生成了社交性(或非社交性)的一種新的形式。
*
我們放心地把修復、塑造、指導性生活和浪漫關系的重任托付給心理學家。雖然總體而言,他們非常成功地說服了我們,去相信他們的言語技巧和情感技能可以幫我們過上更好的生活,但對于我們的浪漫生活所共同遭受的集體性困擾,他們其實并沒有得出什么洞見。人們在心理咨詢的隱私環(huán)境里傾訴的各種各樣的故事,當然會有重復出現(xiàn)的結構和某些共同的主題,超越了不同故事講述者的特殊性。我們甚至不難猜到,在不同傾訴場景里所聽到的抱怨,會有哪些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和結構:“為什么我就是很難建立或維持愛的親密關系?”“這段關系是在滋養(yǎng)我,還是在消耗我?”“我應不應該跟他離婚?”越來越無孔不入的心理治療建議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xiàn),比如心理咨詢、情感工作坊或情緒自助讀物等等,都被我們拿來當作生活的指導,但這些建議所直面的反復回響的問題,是有一些共同點的:情感生活無休無止地、深深地折磨著我們的不確定性;解讀自我和他人感受的無能,和不知道該妥協(xié)什么、如何妥協(xié)的迷惘;無法判斷我們應該為對方做什么以及對方又應該為我們做什么的困惑。對此,心理治療師萊斯利·貝爾(Leslie Bell)這樣描述:“對于年輕女性,在我和她們的談話以及心理治療的實踐當中,我發(fā)現(xiàn)她們前所未有地困惑——不僅僅困惑于如何得到她們想要的東西,更困惑她們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這樣的困惑不只在心理咨詢室里很常見,走出心理學家的辦公室一樣到處都是。它們通常被歸因于人類心理的矛盾性、延遲進入成年期的心理效應,或是關于女性特質(femininity)的各種相互沖突的文化信息給人造成的心理混亂。然而,本書要向讀者展示,愛、浪漫與性的領域中所出現(xiàn)的情感不確定性,是“個體選擇”(individual choice)以各種方式裝配并植入消費市場、心理治療產業(yè)和互聯(lián)網技術而產生的直接社會學效應,而這種“個體選擇”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成為組織個人自由最主要的文化框架。纏擾各類當代關系的不確定性作為一種社會學現(xiàn)象,并非從古至今一直都有,就算過去存在也起碼沒有今天這般嚴重;它在過去并不普遍,至少不像現(xiàn)在這樣比比皆是;它的意涵,今時今日的男男女女所體會到的與過去截然不同;當然,它在過去也不曾引起各門各派的專家、各種知識體系的系統(tǒng)性關注。迷惑、困擾、難以捉摸是許多關系的特征,也會讓人在心理上自我欺騙,但它們其實都是關系中普遍化的“不確定性”的一種表達。千千萬萬種不同的現(xiàn)代生活中都展現(xiàn)了同樣的不確定性,這并非表示某種矛盾的無意識(conflicted unconscious)在人們心中普遍存在,而指向的是生存境況的全球化。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研究資本主義和現(xiàn)代性的文化是如何改變了我們的情感生活與浪漫關系,而這本書代表了又一項階段性的成果。我對情感二十多年的研究始終秉持著一個信念,那就是對私人的、親密的生活失組織化(disorganization)的討論,絕不能只有心理學的聲音。社會學一直堅信:各種心理體驗——需求、強迫、矛盾、欲望、焦慮——都是集體生活的戲碼的反復展演;同時,我們的主體經驗反映和延展著社會結構,它們實際上就是實實在在的、具體的、活生生的結構。因此,社會學可以對這個問題的研究做出很多貢獻。其實,從非心理學的角度對內心生活做出分析,反而是更加迫切的要求,因為資本主義市場和消費文化迫使行動者把自己的內在性(interiority),即他們的主體經驗,當作唯一真實可感的存在位面(plane of existence),讓他們把各種形式的自主、自由和愉悅當作指引內在性的行動指南。我們也許確實有過這樣的經驗——退避于個體性、情感性和內在性的堡壘中,把它們當作自我壯大(self-empowerment)的地盤。但諷刺的是,這恰恰是在踐行和操演著會導向以經濟為考量的資本主義主體性的前提預設,而正是這種資本主義主體性把社會世界變得支離破碎,讓其原本真實可感的客觀性顯得虛無縹緲。這就是為什么,性與情感的社會學批判對批判資本主義本身至關重要。
我對情感生活、資本主義和現(xiàn)代性多年來的研究,得到本書的初步結論,靠的是更深入地探討那個從19世紀以來,就一直擺在自由主義哲學臺面上的問題:自由是否損害了有意義、有約束力的紐帶——在本書中,特別指浪漫關系的紐帶——形成的可能性?過去的兩百年間,在共同體消亡而市場經濟關系崛起的背景下,8這個問題的一般形式不斷地被人們提出,但在情感領域卻很少被問及,哪怕事實上,情感自由已經完全顛覆了主體性和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的定義,而它在現(xiàn)代性中扮演的角色,也并不遜于其他各種形式的自由。而且,相比其他自由,情感自由的模糊和難解(aporia)之處一點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