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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
《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是英國著名作家彼得?艾克羅伊德以王爾德自己口吻寫的王爾德自傳。王爾德因同性戀被關雷丁監(jiān)獄兩年,本書寫了王爾德自雷丁監(jiān)獄出來之后在巴黎的生活,并回顧他的一生成敗!短┪钍繄蟆吩u論說:“這本書追溯了文學史上最吸引人的一位人物起伏跌宕的一生,書中王爾德式的機智、聰明和悲劇俯拾皆是。這本書在刻畫這位不尋常的人物同時,成功刻畫了他的生活、時代和個性!
誰能不喜歡王爾德呢?《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被英國人譽為鬼斧神工之作。鬼才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以王爾德自己的口吻,講述王爾德最后三個月的故事,融會貫通,縱橫捭闔,令人拍案叫絕。
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出生于愛爾蘭,戲劇家、小說家、童話家和詩人,英國唯美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為藝術而藝術”的倡導者之一。他寫出了維多利亞時期最好的英國舞臺劇,如《溫德密爾夫人的扇子》、《無足輕重的女人》、《理想的丈夫》等。他的長篇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則是一部探討美與心靈之間關系的重要作品。他創(chuàng)作的童話雖然數量不多,卻使他躋身于世界最優(yōu)秀童話家之列。他的詩充滿了隱喻,形象豐富,音律優(yōu)美,堪稱最美的英語作品之一。王爾德的作品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歲月洗禮,反而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關注目光,讓更多的人為之嘆服,為之沉醉。
王爾德的私生活同樣是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他以放蕩不羈、奇裝異服聞名,而他的性取向更為人所津津樂道。他蔑視倫理道德、藝術至上的主張不可避免地激怒了正統(tǒng)的 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出生于愛爾蘭,戲劇家、小說家、童話家和詩人,英國唯美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為藝術而藝術”的倡導者之一。他寫出了維多利亞時期最好的英國舞臺劇,如《溫德密爾夫人的扇子》、《無足輕重的女人》、《理想的丈夫》等。他的長篇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則是一部探討美與心靈之間關系的重要作品。他創(chuàng)作的童話雖然數量不多,卻使他躋身于世界最優(yōu)秀童話家之列。他的詩充滿了隱喻,形象豐富,音律優(yōu)美,堪稱最美的英語作品之一。王爾德的作品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歲月洗禮,反而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關注目光,讓更多的人為之嘆服,為之沉醉。 王爾德的私生活同樣是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他以放蕩不羈、奇裝異服聞名,而他的性取向更為人所津津樂道。他蔑視倫理道德、藝術至上的主張不可避免地激怒了正統(tǒng)的上流社會,終于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與同性密友道格拉斯的父親——昆斯伯里侯爵對簿公堂,盡管他為自己所做的辯護感動了許多人,但他還是沒能逃脫被審判的命運,鋃鐺入獄。兩年監(jiān)獄生活之后,他避人耳目,悄悄來到巴黎,在貧病交加中度過自己最后的歲月,辭世時年僅46歲。《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遺言——奧斯卡?王爾德別傳》正是用王爾德一生最后三個月的日記的方式,再現了他人生最后的不為人知的階段。 本書擬為王爾德自1900年8月9日到1900年11月30日之間的日記,以王爾德自己的口吻,描繪了王爾德最后的生活,回顧他的跌宕起伏、毀譽參半的一生。在這三個月的“偽日記”中,作者彼得?阿克羅伊德以罕見的精巧方式,串起了王爾德的一生——少年時代、全盛時期、巨大成就和道德的深淵,仿佛他成為奧斯卡?王爾德,與之一起揮灑天才,享受榮耀,涉足險惡和遭世人唾棄,然后在貧病中冷靜地回顧自己的一生;又時而跳出那個時代,站在后人的角度評價這個才子。 無疑,這是一個絕妙的構思。每一個喜歡王爾德的人,恐怕都想知道他在最后的歲月里到底在干什么,在想什么?都希望能夠親身體驗他唯美的危險的生活,用某種方式表達對他的機智、對他的才華的敬仰。然而這個題材不僅需要傳記作家的嚴謹,還需要有王爾德式的淵博和機智。仿作如果沒有自己的靈魂,就只能成為空洞的回音。 英國評論界贊美道:“王爾德若是在天有靈,肯定希望這本書是他自己寫的!痹谧冯S王爾德的道路上,彼得?阿克羅伊德確實比其他人走得更遠,也許也更加成功。 “這些英國人要是沒話可說,就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要是沒什么可想,就會裝出若有所思的神態(tài)!(對英國“正人君子”的嘲諷) “他有‘直抒胸臆’的習慣,卻渾然不知根本無胸臆可抒!(對昆斯伯里侯爵的評價) “圣方濟各那樣的藝術作風對我毫無吸引力:他們的童貞是太監(jiān)的童貞,他們的孤獨是完全被人看穿的孤獨!(對所謂“正統(tǒng)文學”的嘲弄) 在書中,這種王爾德式的妙語隨處可見,令人驚訝。但作者并不是停留在模仿層面,而是將自己的評價融入其中,如他借王爾德之口總評王爾德的藝術成就: “我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家,我對此毫不懷疑,正如我的悲劇也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悲劇。在歐洲和美國,我都享有很高的藝術聲譽。在英國,我的作品總是巨大的商業(yè)成功——我對此并不感到羞恥。……我掌握了各種文學體裁。我把喜劇帶回英國舞臺,我用我們自己的語言開創(chuàng)了象征戲劇,我為現代讀者創(chuàng)造了散文詩。我把批評從實踐中分離出來,形成一門獨立的學問,我還寫出了惟一一部現代意義的英語小說。還有,盡管我把自己的戲劇作為一種本質上屬于私人化表達的形式,但我的理想是把戲劇變成生活和藝術交匯的地方,我一直鍥而不舍地追尋著這一理想。” 在國內以前出版的關于王爾德的書中,王爾德的私生活遭到了某種刻意的回避,他的審判被說成虛偽的上流社會對天才的嫉妒和攻擊。而彼得?阿克羅伊德還他以真實面目,把一個走鋼絲的王爾德呈現在世人面前。這個王爾德更加真實、豐滿,也更能引起我們的思考。 要想了解一個天才,最好的辦法恐怕是跟他到世上走一遭。但愿這本書能帶給我們愉快的閱讀,感受到一個天才的激情洋溢的人生。
作者彼得?阿克羅伊德生于1949年,是著名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他曾為《旁觀者》擔任多年文學編輯,現為《泰晤士報》首席書評家、皇家文學學會成員。2003年,他因對英國文學所做出的杰出貢獻而獲得爵位頭銜。他活躍在當代英國文壇,其歷史小說和傳記小說的獨特性和系統(tǒng)性引人矚目。
代譯序
正文
1900年8月9日,巴黎阿爾薩斯旅館
今天早上我又去了一趟圣朱利安—勒—鮑夫埃小教堂。那里的本堂神甫是個挺有意思的人,他總是覺得我好像深陷在痛苦當中。有一次,我正在祭拜的地方跪著,他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旁,向我耳語道:“先生,蒙我主的救恩,您的禱告必蒙垂聽!蔽艺f—我沒有辦法把嗓門壓低—我的禱告一直以來都很靈驗:這也正是我每天到教堂來哀告的原由。打那以后,他就靜悄悄地離開了我。 圣朱利安有一點不大為眾人所知:他其實在自己早年就厭倦了傳道生活。他治好傷痛,醫(yī)好疾病,卻橫遭辱罵,因為他雖然妙手回春,可人家從此就沒有理由再去行乞了。他給人驅魔趕鬼,但這些魔鬼被趕走后,立刻又附上那些圍觀神跡者的身子。他作出預言,可人們卻譴責他在富人之間散布悲觀幻滅的情緒。多少次,他硬是被阻擋在大都市的城門之外;多少次,他巴巴地等著神給他一點神跡,但總是一無所獲。最后,他放棄了自己的布道事業(yè)!拔以浿芜^病,作出過預言,”他說,“可是現在我是個乞丐!边@時怪事卻發(fā)生了:曾經嘲笑過他神跡的人轉而對他的貧困頂禮膜拜起來。他們對他寄予同情,在同情當中,他們又把他當成了圣人。他的神跡早已被忘到了九霄云外。這種圣徒很對我的口味。 早上我離開了小教堂后,三個英國人從我身旁走過。對這種邂逅我早已見怪不怪了,所以只是擺出了慣常的姿態(tài)。我走得很慢,盡量不朝他們的方向看。在他們的眼中,我已經成了罪的活化身,既然如此,我也就給他們一個臺階,任由他們不急不忙地打量我。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和我本可相安無事,但其中卻有個人回過頭來,沖著我喊起來:“瞧!那不是王爾德夫人嗎?瞧她那妖里妖氣的樣兒!”我一步不停地繼續(xù)往前趕,臉上卻已火燒火燎。他們轉過丹東路的路口,我就加快了步子,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至此,我的情緒已經被徹底破壞。在我執(zhí)筆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手還在不住地抖。我簡直成了啞劇中報憂不報喜的惡神卡珊德拉,人人喊打,飽嘗滑稽演員的杖責和小丑的拳打腳踢。 在我受審的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有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幅史前怪獸的畫像。這就是英國人對我的看法。對了,他們還想把我這頭怪獸給馴服了。他們把它關押了起來。奇怪的是,當我被釋放的時候,倫敦郡的市政會怎么就沒有把我給聘過去,然后把我從炮筒里發(fā)射出去,或者安排我在蒂伏里玩雜技?怪獸般的模樣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貝拉斯克斯在畫那些侏儒的時候能夠感受到這一點—但丑陋和悲慘的模樣則微不足道。 最簡單的教訓我們是最后才學到的。我就像塞墨勒,一心要看到神,結果卻被燒死,我沒有渴求名聲,結果卻為名聲所毀。我在想,在我大紅大紫的那些日子里,我本可把自己彰顯在世人面前,而世人卻把自己彰顯在我面前。不過,雖然控告我的人折磨過我,把我像一條下賤的狗一樣流放到荒野,他們都沒有摧毀我的精神—他們辦不到。自從我乘坐拉上了簾子的馬車離開雷丁監(jiān)獄的大門之后,我已經得到解脫了,在我當時還沒有想到的多個方面得到了解脫。我沒有了過去。過去的成功已經無關緊要。我的作品已經被人淡忘:用我作例子來教育羅梅克家的人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再也不會有那些剪報了。我就像個無助地躺在薇薇安腳下的巫師,哀嘆“此生何在,此生何益?名既廢棄,譽亦無存”。想到這,我心中涌出一種奇特的愉悅。如果真像朋友所說的那樣,我成了印度教教徒一般消極的人,那是因為我已經悟出了生命美妙的無情。我其實只是一種“結果”罷了:我生活的意義全存在于別人的腦子里,并不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 因此,英國人把我當成囚犯,而朋友則一如既往地把我看成殉難圣徒。我都不在乎:通過這種亦正亦邪的結合,我成了藝術家的完美典范。我代表了很多種人:既是極盡榮華的人中翹楚所羅門,又是飽嘗辛酸的苦命人約伯。我體驗過了快樂的虛幻,也品味過悲哀的真實。我的生活已經圓滿了—有過如日中天,也有過一敗涂地,我不再發(fā)展,但我擁有了與之相應的自由。我就像華倫夫人,只是職業(yè)有所不同而已。 以前,更糟糕的諢名我都有過:人們從詛咒的淵藪中刨出惡言穢語,紛紛向我擲來。我用什么名字都無所謂了—他們?yōu)榱藨騽⌒ЧQ我為塞巴斯廷?美墨斯和C.3.3。也罷,反正我的真名實姓已經死了,背上這兩個綽號,也不失恰當。記得在孩提時,我對自己的大名是很在乎的,每次寫奧斯卡?芬格爾?歐弗萊赫蒂?威爾斯?王爾德,我的心里都洋溢著莫大的喜悅。這個名字里寄托了愛爾蘭的所有傳說,這名字似乎能給我力量和現實。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學教喻能力的確證。不過現在我對它有些厭倦了,有時候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有一天,我拿起一份《信使》報在讀,讀到一段不堪忍受的法語時,中間突然冒出了這個名字。我把報紙猛地放下,就好像它著了火一樣。我不敢再看它。我感覺奧斯卡?王爾德的名字好像是一個巨大的虛空,一不留神就會跌下去,把自己迷失。我現在棲息的咖啡館對面,是雅各路的拐角,那里偶爾會有個瘋子在站著。那瘋子對著來來往往的車子大喊大叫。這些車子從他的身邊駛過,把泥漿濺到他身上。在那瘋言瘋語的背后,積聚了多少傷痛和凄苦!對這一切,誰能有我這樣的切膚感觸?不過我已經領會了一個很簡單的教訓:我是一個不能出聲的遭詛咒之人。 我前半生也是瘋瘋癲癲過來的,這點我現在總算悟出來了。過去我想方設法要把生活變成藝術作品。好像我是在殉難圣徒的墓地上修建教堂,不幸的是,沒有任何神跡出現。而在當時,我是沒法看透這一點的,因為我成功的奧秘就在于迷信自己的出色。每一天,我都在甜言蜜語中度過,花天酒地,盡情享樂,過去和將來都顯得無足輕重。我用非常簡單的話語把過去和未來串了起來:它們都是我自己塑造的。如今,經歷過世事輪回,時運逆轉,我必須換個眼光來看待過去。我曾經扮演過各種角色。我向很多人撒過謊—這還不算,我還犯下了自欺這個不能饒恕的罪孽,F在,我必須打破這個陪伴了我一生的惡習。 莫里斯今天會來,把外邊的街談巷議告訴我。等他來了,我會把我的新決定告訴他。我會平心靜氣地跟他說。如果這可愛的小伙子進來發(fā)現我坐在書桌邊,定會大驚失色。我曾讓他相信我的興趣和他一樣。要是他發(fā)現我開始寫日記,他肯定會立刻寫信給羅比?羅斯,譴責我犯下認真等諸種反常的惡行。當然,他不懂文學。他曾經問過我“威爾斯先生”是誰,我說他可能是一個實驗室助手,他聽后如釋重負地走了。 莫里斯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和他認識的過程既湊巧又荒誕。有一天,我正巧在劇院后面的一個書店里,突然看到他在現代英國文學書架上尋找什么。根據我長期的經驗,我知道這書架上必定有一本我寫的《意圖集》。我迫不及待地等著看他會不會從架子上把它拿出來?上_了另外一本喬治?穆爾寫的風格明快易懂的書。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走了過去。“哎,”我問道,“你對這個作者感興趣嗎?”莫里斯倒也沒有羞慚:“我住在那咖啡館附近,這位小說大師說他是在那里學會法語的!薄斑@種地方還在開門營業(yè),羞煞人也。我明天就要向當局匯報,說說這情況! 他笑了。我頓時覺得我們倆注定可以成為偉大的朋友。他告訴我他的母親是法國人,父親是英國人,但他的父親已經過世。我說,不錯,英國人好像到了時候就死,絲毫都不差。我的直率讓他大吃一驚。當然,他不會知道我是誰:他的父親沒有向他提起過我的名字,甚至在臨死前也沒提過。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向來都能原諒笑瞇瞇的人,所以我決定親自來教莫里斯。我把他引薦給我的朋友。我偶爾還讓他請我吃晚飯。 在這些夏日的下午,我們在我狹窄的床上一齊躺著抽煙。他不知從什么地方得知我是個著名的作家,一個享譽全球的大藝術家,但我覺得他不會信這些說法。有時候我會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描述《莎樂美》中的可怖場景,或者背出一句非常貼切的警句。這時候他就會好奇地斜著眼看我,仿佛我在說一個他不認識的人。 “你現在為什么不寫了?”他問我。 “我沒什么好說的了,莫里斯,再者,該說的我都說過了! 春季的時候,莫爾?阿迪和我們在一起。他帶了一本我的詩集給我。這書可是漂洋過海來的。不過,我真的不想要,就厭惡地揮了揮手。“不過奧斯卡,這里面有的詩寫得很不賴啊!蹦獱栒f話的口氣總像是律師,可他在當律師的時候卻反而沒有這種腔調。 “是的,莫爾,不過他們這樣做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看了看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當然可以信心十足地開始寫我的自白錄。德?昆西寫過,紐曼寫過,有人說連圣奧古斯丁也寫過。我甚至覺得蕭伯納是在不停地寫,這是他和戲劇之間唯一的聯系通道。但是我必須尋找一種新的形式。我不想寫成魏爾蘭那樣的懺悔錄—他的偉大之處是把所有可能有趣的內容統(tǒng)統(tǒng)排斥。不過他倒也是個天真無邪之人—真正的天真無邪,他不會對別人產生任何傷害。他是一個簡單的人,不幸卷入了復雜的生活。我是個復雜的人,卻混跡于質樸的表象之下。有些藝術家負責提出問題,有些藝術家負責提供答案。我屬于提供答案的那一種,而且會在來世繼續(xù)等待人們的提問。誰是奧斯卡?王爾德又有什么關系?我現在所需要的,只是聽聽《湯豪澤》的序曲。外邊傳來了莫里斯的聲音:聽那重重的大踏步的聲音,必定有很重要的新聞。 1900年8月10日 紀德曾經說他記日記:我想日記能記得了什么,就算有什么內容,也不過是無病呻吟的個人感情而已。但我卻想寫出一些有教育性的東西來。我連封面都設計好了: 奧斯卡?王爾德的現代婦女指南版 傳奇小說 “我的一切都歸功于本書!薄挷{先生 “我旅行的時候,總是查閱這本書!薄藏悹柗蛉 這本書只印一冊,用日本上等牛皮紙印刷,然后放入自然史博物館展出。 。 1900年8月11日 猶太人嘗遍了囚虜之苦,愛爾蘭人則飽受流離之災。對我們來說,故土的傳奇是《道林?格雷的畫像》從背井離鄉(xiāng)的時候開始的。只有在異族當中,我們才真正是愛爾蘭人。我曾經和葉芝說過,我們這個民族可算是在輝煌中失敗,在失敗中輝煌。后來我發(fā)現,我們在失敗中積聚了巨大的力量。愛爾蘭民族是在苦難中討生活的;和基督一樣,我們知道世道的無奈;和但丁一樣,我們知道面包的苦澀。但就在苦難當中,站起了一個偉大的詩人和演說家的民族! 當然,對我來說流浪是一生一世的傳奇。如果我臉上沒有麻風病一樣惹人厭惡的印記—現在就有—心里卻一直有該隱的烙印。不過特立獨行是一回事,了解到自己的孤獨是另一回事。 我在爬陰森森的旅館樓梯時,不禁以詩人之心想著“流浪”這個階梯的陡峭。世人曾經對我仰望,如今又把我放棄,不再關心我還將浪跡何方。大學問家溫克爾曼1也曾經放棄陰森的本土文化之屋,追求希臘精神。歌德談到他的時候說:“一個人是以什么姿態(tài)脫離世人的,就會以什么姿態(tài)移動于陰影之中!卑,這么說,我應該是一輩子做游蕩者,看著天使—姑且就算有天使吧—急速在身邊經過。 如果終日待在這房子里,沉淪于舊日生活的遺跡當中,我會瘋掉的。遺憾和悔恨在面前浮現,模樣甚為可怖:我感覺像個戴罪之人,從旅館匆忙逃出,到了大街上。雖然有時候同伴會知道我的去向,但我自己感覺前路茫茫,不知所終,這反倒讓人心曠神怡。這真是奇怪,脫離了生活的羈絆,方才體味出它的趣味來。在往日,個性像根金鏈子一樣把我拴在大地上,世界看上去并不真切,世象光怪陸離,我突兀地顯出來,如同古樸典雅的畫瓶上森林之神的浮雕,F在的個性是鮮艷明亮,日日更新,塵世喧囂之下,它雖無意義,卻妙不可言—只要沒有人去管它,沒有人把它的神秘戳穿。不過這也已經讓我厭倦了:我沒有了定力,不能長久地做一件事。過去,作為劇作家,我以看戲取樂的態(tài)度看別人的生活。到了現在,別人的生活蜂擁而來,圍住了我,推擠著我。好像他們自己的個性在向我張揚,對我形成侵犯,攪得我疲憊不堪:我知道只有在人群當中,我們才顯出真的自我,不過,我現在簡直被惠特曼化了。這具皮囊之下,卻是多種人物。我既像米蘭達一樣心存好奇,又像她的老父普羅斯佩羅一樣柔弱—一旦生活達到了期望,就把自己的藝術放棄了。 我認為我之所以陷入被動的思想,和貧窮大有關系。我過去認為對錢的最大浪費是把它省下來;我那時哪里知道,若是口袋里沒有了這花花綠綠的票子,一個人就真的不名一文。前幾天,我還無奈地向莫里斯借了幾個法郎他只有德雷福斯的消息,所以我不愿意請他吃午飯—這只是為了離開自己的屋子。我要錢是因為我覺得我值得要,但朋友們說沒什么給我,要我學著去工作。貧困能給你很多苦澀的教訓,但最大的教訓莫過于他人的人心。我還記得和博西之間的一場不堪回首的往事。這事發(fā)生在上個月,就在和平咖啡館外。 “阿爾弗雷德,”我用很友好的口吻跟他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叫我阿爾弗雷德,我就知道你要錢了。” “阿爾弗雷德,親愛的博西,他們要把我從旅館趕出去了。” “怎么啦,是那小子叫得太響,還是你叫得太響?” “你這么說就不夠義氣了。你知道我是多么不想談錢的事—” “只是和你有關你才不談的,奧斯卡。” “別這樣了,博西,不要用這些冒犯的話來毀壞了我們的友誼! “我們的友誼,這是你說的,它一開始就是紫色的! 我忘了他曾想當詩人。 “坦白說吧,博西,我要錢,我非常需要錢。我把衣服放在馬索里爾旅館了。店老板說我要是不把欠賬結了,他就要把衣服給賣掉! “奧斯卡,你上個月才用過這個借口。” “哦,是嗎?我忘了,真抱歉。這說明我也是窮到了極點,都昏了頭了。不過,我的狀況確實沒有變化,博西。我就指望著你好心幫忙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張法郎,扔到我面前的地上,離開了咖啡館,邊走邊大聲說:“你知道嗎,奧斯卡,你現在的舉止和妓女一樣。” 我立刻把法郎從地上拾起,又要了一杯酒。你會覺得這樣很不光彩嗎?這樣,你能看出我潦倒到什么地步了吧?改變不了世界,世界就會來修理你。我越是窮,巴黎就好像越刻薄。我現在就能看出,不用多久,我就不得不躲到一個小角落去,否則就會讓這個城市吞噬了。柏勒羅豐因自己的坐騎畢格斯而遭宙斯妒忌,從馬上跌下,無奈之中,對著地上荊棘沉思。同樣,我好像也只有對著自己的墻紙思考了。 如果說貧窮讓人思考,那么思考則讓人懶惰。慵懶似是藝術家的最高境界,不過其條件是懶,并且快樂著。倘若只有慵懶,而無快樂,那么,套用班揚的一句妙語:“銜著蜘蛛的知更鳥,縱有苦處誰人曉?”我只有纏綿于對自己藝術作品的回憶,仿佛它是縈繞在頭上的陰影。我表面上還在人世徘徊,實際上已遭日神阿波羅的扼殺,靈魂飄到天國的長春花花園了。美麗的羅馬詞語umbratilis(“幽靈幻影”)可能最貼近我的狀況,不過我想羅馬人也不會把這詞用在我身上。我頂多也只能在普勞托斯那些比較恐怖的喜劇里扮演某個角色。我可能是個老麻風,涂了臉面,染了頭發(fā),一出場就惹人大笑,雖然觀眾并不知道他們笑的就是自己。 世人總是對自己的悲劇而笑:這是他們承受悲劇的唯一方式。我現在要去散個步了。 但我后來決定乘坐公交車。我對13路車情有獨鐘,盡管13好像不大吉利。這趟車行駛在克里奇和皇家舞廳之間,我坐在車 1柏勒羅豐,騎飛馬畢格斯殺死吐火女怪開美拉的英雄。 2普勞托斯(前254—前184),古羅馬喜劇作家,主要作品有《一罐金子》、《驢子的喜劇》、《吹牛軍人》等。 頂向外邊看—一個現代城市就應該從空中看。有時候我甚至還聽聽車上人的說話。法國人在談話上大作文章,把它變成了一門藝術,不過他們的語言沒有陰暗的一面,故而失卻了鮮活的特征。而英語中描寫陰晦的顏色的詞語就多得驚人,這是法語所沒有的。波德萊爾給法語增添了一些絕望的情緒,不過僅以悅耳見長。 又扯遠了,這都是些我不再關注的事情了。我現在就像庫克手下的旅行者,在無奈之中探索世界。我枯坐在咖啡館,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看著周遭的人。在過去,這些人我一刻也不會去理會,F在,他們一個小小的手勢都會讓我著迷,看著人們的一笑一顰,一舉手一投足,我都能勾畫出他們整個歷史。我第一次觀察到迷失者和孤獨者,他們如同虧欠了世人,小心謹慎地挪動著步子,穿梭在人群當中,匆匆如客旅。我哭了,我得承認,我哭了。 巴爾扎克的小說中有一段對詩人作了如下描述:“他們似乎一無是處,不過一旦他們知道如何描寫人,他們就可以駕御人!钡拇_,我們可以把平凡人的談話和舉止當成素材,創(chuàng)造出新型的戲劇。但我坐在咖啡館里,看著人來人往,腦子里面涌現出一個奇跡,那就是人們的言行舉止都化成了詭異奇妙、多姿多彩的藝術。不過創(chuàng)造新時期的新戲劇或新文學并不是我的職責:我可以哀思往事,但無從啟示未來。 我說過我的慵懶,不過說實在的,也不是我動輒慵懶,實際上是我容易發(fā)呆而已。只有愛倫?坡能明確地了解意志的怠惰是怎么回事。它是一支毒箭,誰若是中了,神經會麻木,行動會消亡。我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我的意志: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在頓悟中痛苦地認識了自己,意識到心靈和心中的情感其實和自己的天才毫無干系。我也一樣,我犧牲了一切,只為了看著越來越近的名聲。當然,人們總是得到自己真正需要(不是想要)的東西—這應該就是我的失察之處。或許生命終究會向我們展現自己的奧秘,正如愛倫?坡所知道的那樣,但我盡量回避這個局面—我們不知道我們究竟要什么,所以我們只是跌跌撞撞,不知東南西北地往前沖,有時候碰巧會走向潛藏在我們自己內心的目標。 我最終還是聲名狼藉,乃至被人遺忘,而先前的成功和名聲只是這段旅程中的小小驛站—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如今,我處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境地,就像是在但丁筆下的煉獄。我不禁起了興趣,考慮起自己的處境來。 1900年8月13日 破曉前我就醒了,頭劇烈地疼,好像大去之期就在今朝。開始我很惶恐,過了一陣子我感到了一種奇特的喜悅。本來我可以說出多美妙的話啊!但慢慢回過神來,卻陷入了無奈的沉默。我能聽見外邊拉蔬菜的車子正行駛在鵝卵石街道上,朝著勒?哈勒斯方向行進,就好像維庸在繆勒地牢里聽到的行刑人的車聲一樣,外邊的車輪聲裹挾著死亡的氣息?上,痛苦在維庸身上催生了激揚的生命,而我卻無動于衷。我無話可說:如果今天早上真是我的最后一早上,我只能宣布在某時某刻,我在巴黎聽到了蔬菜車駛過的聲音。僅此而已。不足以發(fā)表長篇大論。 所有的想象力都離我而去了。在我春風得意的日子,快樂引領我前進,快樂將世界展現在我面前;即便在獄中,我給博西寫著長信,也能恢復快樂。但現在,快樂蕩然無存,套用一個可怕的習語,快樂遭到“滅頂之災”了。我也無意去奮力爭取,重拾快樂。出獄后,我寫了《雷丁監(jiān)獄之歌》,向世人說明苦難只是磨礪了我的藝術家品性。我當時準備在寫完這首詩后,重新從《圣經》中尋找被現代歐洲人淡忘的偉大戲劇主題:我想把耶洗別和耶戶的歷史寫成像我的《莎樂美》那樣充滿暗示的作品。但這想法來得快,夭折得也快。我的意志漸漸衰退,乃至全然消失。我不能完成計劃創(chuàng)作的作品,現在不能,將來也不能。但我的遺憾是多么的無益—我的生命是斷乎不能圓滿完備如初了,僅此而已。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是不會出現在司各特的“偉大作家”系列里了。 不過對我這樣的藝術家而言,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死亡本身對于我這樣熟悉它、了解它的人是沒有什么威懾力的,但失去藝術家的力量—那該是多難以承受的懲罰。我遭到了如同坦塔羅斯一樣的厄運,能看到果實卻不能品嘗,能看到美妙的景象,卻無奈地一次次放棄。 當然,我的朋友們無法認識到這一點:他們認為文學就像沒寫完的信,什么時候想撿起來重寫都行。羅比?羅斯寫信過來,口氣就仿佛美國“經紀人”馬爾伯瑞小姐一樣,我有時候都懷疑他真是美國經紀人。他要我寫一部新戲,但我告訴他在英國境外我干不了活。我現在只給高年級的學童寫東西。他們把劇照寄了過來,詢問對排演我的戲劇有什么建議。我用紅色信紙給他回信。我就是小天使們簇擁在腳邊的西勒諾斯。或許我可以重開一條事業(yè)之路,游歷于英國的各學校,給年輕人講建筑對人的習俗的影響—我在獄中學到了很多這方面的知識。我在教室里的魅力應該比馬修?阿諾德強。他真夠荒唐的。我就好多了。我只是荒誕而已。孩子們知道這一點,所以才這么喜歡我的作品。不過現在我和他們的關系有些變化了,我現在和他們平起平坐。社會給藝術家下了定論,而下一代人則又會給這社會下定論。在這下一代中,我的作品興許還可留存。 確實,現代社會于我毫無益處。我走到英國游客聚會的游樂場所,總有人叫我離開,我紅著臉,不明就里地離開,他們卻伸長脖子看我。如果我去飯店,也會去主顧不認識我的飯店,并躲在廚房附近孤零零的桌子邊,吃廉價的客飯。這時候,我才感覺到孤獨的滋味。英國人一直討厭我、憎恨我的出現,不過現在竟然膽小到要把這心態(tài)當眾表露出來。如果我去劇院,就算和法國人一起去,也不得不坐最便宜的座位。要是去時尚場所,也得有富翁朋友陪著——英國人是見錢眼開的。 我現在對他們的這些做派見怪不怪了。蕭伯納給英國人下過很好的定義。他在一部戲(記不清具體名字了,不過應該是我們幾個朋友一起特地趕到郊外去看的那一部)里用過這定義:“英國人只要打著天理的旗號,什么都敢做!边@話說得很完美,不過作者忘了加一句:這天理的名字就是“自私”。 有一次,我在埃及咖啡館,抽著煙—我愚蠢地認為這一定是埃及煙。一個英國人從我身邊路過,向我吐唾沫。我如遭槍擊。我目瞪口呆,失去了說話和思考能力—但是,感情還在。一個人落到了人人唾罵的地步,經常擔心的就不是什么時候會被人打擊,而是這打擊是用什么方式表現的。我過去覺得感受自我意識是美妙的事,我甚至在這上面大做文章,把世界變成多彩的衣服,把真正的人裹在當中。不過這衣服現在成了一張致命的網,有如克呂泰墨斯特拉面前的那張恢恢大網。我的思想力有一半源自我的虛榮。沒有了虛榮,拋頭露面就是壞事而不是好事了。 所以現在我一般情況下一個人吃飯,或者和一些街頭流浪兒一起吃,這些流浪兒就好像是從維克多?雨果的書中走出來的。他們的做伴讓我入迷,因為他們眼中的世界是真真切切的:因此他們對我就十分了解。我想我最好的故事是講給了他們的。他們大多不能識文斷字,所以對他們來說,我簡直就是荷馬。他們吵著要我講愛情故事,然后又為我傷心落淚。他們也要我講財富和宮殿的故事,這下子該輪到我為他們傷心落淚了。我們的關系非常和美。在某個咖啡館,我曾經和公共行刑人坐在一起。當然,行刑人并不知道我是誰—做他們這一行的對警局的記錄一般不感興趣—但我們饒有興趣地在一起打牌。他會喊一聲:“給你一下子!”這時候我就感到詩意盎然。 不過在英國人那里碰釘子還是讓我不快,最難容忍的就是故意被其他藝術家冷落。幾周前,我坐在格蘭都咖啡館外,突然威廉?羅特斯坦從我的桌子邊路過—倫敦厭倦了他之后,他就到巴黎來了。他看到我了,卻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一個年輕人,居然冷落把自己帶出來的詩人,這真是荒謬!需知是我教會了他如何塑造藝術家的個性,而這以前他是塊多么不可雕琢、多么不可雕琢的料子!不過我也說過生活的藝術就在于挑戰(zhàn):我向他脫帽,給他道了早安。那帽子下就像有蛇一樣—羅特斯坦好像一下子變成了石頭,頓時就呆在了那里。 這種例子還不止一個。有一天黃昏,惠斯勒從普桑家出來,路上和我撞個正著,但他就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他看起來又蒼老又疲憊,活脫脫一副克萊納赫筆下的圣母像的模樣。連比亞茲萊在迪耶普時也見我就躲。我還聽說他責怪我把他的事業(yè)毀了。真是不知所謂:一個藝術家要倒霉擋也擋不住,怎么就把自己的痛苦往我頭上扔呢? 但是英國人我是了解的——他們的為人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更讓我寒心的是,我的法國朋友也一樣,在自己的城市里把我拋棄了。皮埃爾?盧艾斯,馬薩爾?施沃布,馬拉美,現在都不想找我了。甚至連紀德看到我走過來也會躲到街道另一邊去。我到迪耶普閑游之后回到巴黎,就收到他寫來的一封信。信中說他決定燒掉和我相處的那些日記,那上邊記有我們相處的那火熱的一個月時光。我以牙還牙,把他的信也燒了。我敢肯定,紀德肯定跟人 家說我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就像撒旦一樣,不過,就算我像撒旦那樣,他也是心甘情愿投到我門下的?蓱z的紀德,明明長著引誘者的臉,卻要裝出受到糟蹋的處女的樣子,也真夠難為他了。 當然,像惠斯勒這樣和我平起平坐的藝術家對我有什么評判,我還能接受;我也確實有過不配藝術家身份的荒唐日子,鐘情于藝術和想象的人是很難原諒我的所作所為的。不過,像紀德這樣在藝術上不及我一二分的人居然也對我棄若敝屣,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綜觀歷史,好像還沒有這樣的先例。 但是,這些熟人所引發(fā)的思考給我上了沉痛的一課,深化了我對一些事情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我現在意識到了我的力量—以及我個性的力量—原來是取決于我在社會上的地位。這種地位沒有了,個性就一錢不值。同樣,過去我對現實要俯視,因為我處在個性的巔峰,F在我的處境一落千丈,現實就顯得高不可攀,我都能看出它的陰影和紛亂的裂隙。發(fā)現了延續(xù)生命的內在力量,從卑微屈辱中站起來,勇敢地面對世界,這本身就在無形中譴責了當代社會。 所以現在我若是出現,就會有人不高興:我是拉撒路,我從死亡中來,嘲笑將我掩埋的人。在我最黑暗的時候,我感覺到別人把我當不潔之物一樣避開甚至是合情合理的。穆爾來信說,我的男仆自殺了。他也一樣遭到了世人的厭棄—他和我靠得太近了,所以為此承受了磨難。我內在的詛咒超過了我的世紀給我的詛咒。凡我經行之處,必有毀滅之人——我的妻子康絲坦絲靜悄悄地躺在熱那亞附近的一個小小的墳塋下,墓碑上甚至都沒有我的名字。我兩個兒子的生活也毀了,他們的姓氏也改換了。我母親的狀況更糟糕,完全是死在我手里,和我用刀子把她殺了沒什么兩樣。我殺了她,然后,和俄瑞斯忒斯一樣,遭到了命運諸神的追殺。我不論走到什么地方,就把奇怪的晦氣帶到什么地方:凡是我有所接觸的人都遭受了我的創(chuàng)傷,我吻過的人就如遭火烙水燙。就連詩歌可能打動了天神的博西也一無例外地被折騰得疲乏之至,生活滑入了災難的陰影中:我能看到,擺在他前方的,只有不盡的痛苦和疲乏。要是有哪個傻瓜要給我作傳,我生活中的宿命性也會傳染給他。如此說來,他是不會從他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什么報酬的。 逼迫我,力圖毀滅我的人自己也遭到了厄運:昆斯伯里今年早些時候一命嗚呼,據說他死前唾棄自己的兒子,卻痛苦地叫著我的名字—但這也沒有讓我感到安慰。我實在是生活在他人的眼淚和痛苦之中的。不過,我不會自殺。盡管《第二個唐奎麗夫人》一劇把自殺變成了體面的事,我決不步其后塵。我害怕痛苦,再說自我了斷豈不正中仇家下懷?萬萬不可。 我就是我:就這樣。我記得在《道林?格雷的畫像》里好像就寫過這樣的話。其實寫這篇奇怪的小說,本意是讓人按表面情節(jié)去了解:它說明了藝術的短暫,和藝術家的不朽。把畫布放在教室里就反映了一些天才的成分;那是我們的麻煩開始的地方。 1900年8月14日 旅店老板M.杜波瑞埃的女兒阿格尼斯一早就砰砰砰地敲門,大聲地喊著:“美墨斯先生!美墨斯先生!”我硬是給吵醒了。原來只是一封電報而已,但阿格尼斯對現代通信方式向來敬畏有加。我本來以為是博西寫來的什么晦澀而又簡要的東西,結果卻發(fā)現是弗蘭克?哈里斯寫來的丑陋的電報!盎鶢?貝洛稱擁有本劇,請澄清。”弗蘭克一直責怪我把《達文特里先生和夫人》的劇情說明書賣給他人。他現在在排演自己改編的這部戲,有時好像頭腦有些發(fā)昏:藝術和藝術的思想有時不屬于任何人的,除了卡利俄鉑。如果人們給我付錢,要我把我的奇妙狂想編寫出來,我絕對不會阻擋。窮極無聊之下,我被迫出賣我的想象力,像長子繼承權一樣珍貴的想象力,F在弗蘭克聲稱擁有了這繼承權。我會回封電報:“我病痛交加。澄清會送老命! 我會落款為“塞巴斯廷?美墨斯”—我在旅店里就用這名字,目的是為了不讓郵局的信差吃驚。出獄后,奧斯卡?王爾德這名字,用維庸的話來講“黑如煤炭,污如廁石”。我想過其他的名字,不過英諾森十一世和俄狄浦斯有過于戲劇化之嫌。所以我選取了美墨斯的名字,美墨斯是集流浪漢、倒霉鬼、邪惡者為一身的人物。奇怪的是,這名字激發(fā)起商人的更大信心,于我的功效卻未能這般顯著。 現在我雖然對印這個名字的書一笑置之,曾幾何時,這書曾讓我惶恐不安。我的母親是愛爾蘭人馬圖林的外甥女。就是馬圖林杜撰了這個傳說。馬圖林的半身塑像突兀地豎在我家在梅里安廣場的宅院大廳里。孩提時,我總不敢正眼看這塑像:好像它是惡咒,因為這尊大理石像上面沒有眼睛,只有深陷的眼窩,好像是朝自己的內里觀看,因看到了某些東西而遭到了厄運。 有時候,到了晚上,母親就給我們朗讀這本書。她就坐在一把矮椅子里面,我哥哥威利和我躺在她腳邊的地毯上。地毯散發(fā)出淡淡的霉味,汽燈的燈火調暗后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有催眠之效。我還清楚地記得,她有一次突然間大叫起來:“他所行走的地方,留下一路焦土!他若是呼吸,空氣中就有火光!”她的聲音和我的特別像。她讀這段話的時候我大為驚恐,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讀這段話后,她會把長長的天鵝絨窗簾一把攥過來,拉到自己的面前。威利這時候會笑起來—他這人從來不會想象力過剩,我就不一樣,我會爬到她的腿邊,不過看她扮出如此嚇人的樣子,我又不敢靠到她身上。威利央求她讀到結尾,她就告訴我們流浪者美墨斯是如何回來的,“他讓全世界敬畏!被叵肫饋恚夷菚r在驚嚇當中卻能品味到一種奇怪的欣喜感,我相信母親也是喜歡嚇我的。所以我自然就用了這個名字。 當然,我現在意識到美墨斯之所以成為流浪者,并非因為他犯下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孽,而是因為他浪跡四方,行蹤不定,可以遠距離地旁觀世風民俗。他能看到世道的星移斗轉,滄桑變幻。他了解這遽分遽合、白云蒼狗的世界。正由于他看透了世界,才不為世人所容,無法得到安寧。我們不應該證明別人的理想為空幻,思想為虛妄,否則你會遭到他們的無情傾軋。 愛爾維修認為,嬰兒期的天才和一般的嬰兒沒什么兩樣,我想不是這樣的:我很早就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更脫俗,敏于思,拙于行。少年的我性格急躁,憤世嫉俗,或滿心悲傷,或興致高昂。后來,母親說我小時候經常在夢中發(fā)笑——“夢中發(fā)笑的少年”,這可以作為密萊斯的絕佳素材——不過我自己一點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那些悲傷而灰暗的日子,我躺在床上哭泣。 這些情緒悄無聲息地遁入無形。我一直喜歡孩子。我想是那被遺忘的童年把我引導到孩子們的身邊—似乎我能從他們的音容笑貌中找到已經淡忘的童真。有些作家一本正經地回憶出早年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似乎只有在那時候,他們才體現出一些想象力來。我卻不同,我現在只能零星回憶起一些場景和形象,而且還模糊得像是印象派畫家筆下影影綽綽的遠景畫。 我的朋友很少。我想家人當時也不鼓勵我結交朋友。我是一個從獨處中找樂子的孩子。孤獨使我找到了自己的起源,我知道自己就是從孤獨中來的。那時候,我漫無目標地游逛,腳下踩著鵝卵石,我辨認著鵝卵石的花樣,大聲說著我突然想到的奇怪詞句。五六十年代的都柏林已經在頹;如同一個老妓女,非但辱沒了德行,還有可能失去生活來源。不過,我還是穿行在它的大街小巷,全然不顧周遭的貧窮和悲慘,而只是被自己的憂郁深深打動。 在這些孤獨漫步中,我的目標總是圣珀特里克教堂。教堂已經年久發(fā)黑,突兀地佇立在四周冒著炊煙的破舊房屋當中。教堂大門洞開,悄無聲息,反而把附近監(jiān)外囚犯居住區(qū)的喊叫吵鬧聲吞噬了。從這里,我第一次領教了宗教生活所產生的可怕的安慰。我站在斯威夫特主持牧師紀念碑前,看著上面寫的溢美之詞,夢想有朝一日這些贊譽的光環(huán)也能罩到我的頭上。 我當時還小,所以穿行在窮街陋巷,也不受打擾:正是因為我不怕它們,它們也就不能傷害我。這種無知無畏的妙境只被打破過一次。那時我正在回梅里安廣場的路上,剛到城堡,突然從我剛路過的黑乎乎的院子里跑出一個女孩來,把我頭上戴的灰帽子一把搶去。我跟在她后面叫,身邊突然冒出了一群頑童,沖我嘲笑起來,F在這樣的場景我已經見多不怪,不過當時突然涌現的恐怖感我還記得一清二楚。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好:他們把我的帽子互相拋來拋去,我害怕極了,哭了起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流淚,就開始跑。跑著跑著,前面伸過來一條腿,把我絆倒在地。我躺在泥濘的地上,竟然不敢起身。 接著,我感到有人用手扶住我的肩膀。原來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他把我扶了起來。直到今日,他的面貌我還記得:那是一個人性的善良還未因生存處境的悲慘而泯滅的人,一個不多見的好人。他告訴我,如果這些孩子發(fā)起野來,別去理他們。他和我坐在一個骯臟的破屋前凹凸不平的臺階上,我們倆聊了起來。他說他知道我們家,還說他常常走到“女眷區(qū)”,從窗子外往里偷看。他問我這幢房子每周得花多少錢—一先令,兩先令?我說準確數字我不知道,不過要比他猜的多,多得多。 他不說話了,我覺得很慚愧。他把我的帽子從泥濘的街面上撿起來,遞給了我,然后一本正經地和我道別。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對我們家的財富感到敬畏呢,還是覺得我在撒謊?不管怎樣,這個安靜而溫柔的男孩走開了,消失在都柏林可怕的貧民區(qū)中。他走得很慢,我本想跟在后面去追,但由于心里有一種慚愧的感覺,使我邁不動步子。我一生都在尋找這孩子。 母親要是知道我往監(jiān)外囚犯居住區(qū)那里跑,肯定會加以阻擋。她的民族主義同情心只延續(xù)到格拉夫頓街那么遠。她真要阻擋,我也不敢不聽:她可是左右我生活旋律的主調。在晚飯時,她總讓我坐在她邊上,而她和客人們說著話。我把她的衣服扯過來貼在自己的臉上,嗅著那上面的馨香,和這香味相伴而生的溫暖舒適的感覺我至今難忘,它和母親抑揚頓挫的談話交織在一起,駐留在我的記憶當中。有天晚上,她俯下身子對我耳語:“你父親被封爵了!币娢夜虉(zhí)地不發(fā)一言,她把我從桌子下拽了出來,讓威廉?王爾德爵士和客人們樂不可支。我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我甚至不去看王爾德爵士。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見母親的樣子,她總是以同一個姿勢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到她看著掛在墻上的鏡子,整理著繡有克爾特人圖案的斗篷。她皺著鼻子,好像對自己有些厭棄。母親身材高大,對自己的身材好像總是很敏感。到了晚上,她會換上一件織錦的晚禮服,披一條帶花邊的披肩,用金胸針別在胸前。她的首飾總是讓我著迷:她有大大的銀胸針或玉胸針,每個指頭上都戴著戒指。有時候她用手捧住我的頭,我臉上就碰到這些硬硬的金屬。 她的情緒經常很高昂,這時候她就用帽子、耳環(huán)什么的來打扮我,然后一直在笑。有時候她又愁云密布,既不聽我說話,也不看我一眼。我盯著她從一間屋子慢慢走到另一間屋子,有時候我甚至大聲喊“媽媽!”,可她沒什么反應,視而不見地從我身邊走開。她經常嘆息著不經意地說出那句口頭禪:“浪費!這一切是多么浪費!”她會無來由地大喊大叫,然后獨自哼一支暴躁不安的曲子。 她也經常到我的小臥室里來,朗誦自己的作品。她給我讀她翻譯的《女魔法師西冬尼亞》片段,讀她創(chuàng)作的民謠體詩歌,這里面的愛國主義旋律讓我激動不已!澳贻p的愛爾蘭人們啊,”她念著,臉和我貼得很近,“你難道不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嗎?”我有時候能從她的呼吸中聞到甜美的酒氣。自那以后,我就覺得酒和詩歌是天生的伙伴。在這純真年代,所有的文學都對我產生影響。在我的一生當中,最愉快的片段就是年輕時的那些下午—我從王爾德爵士的書房里找到了某本新書,躺在床上,頭上罩著被單,整個下午全神貫注地閱讀著。發(fā)皺的書頁里總有一種霉味和淡淡的酸味,書裝訂處還會有一些碎屑散落到我的手腕上。不過總的來說,這些平靜的時光有些溫柔,有些神秘。我后來一直把它們和文學聯系到一起。 在那個年代我發(fā)現了詩歌。發(fā)現了詩歌,我也從中發(fā)現了自己。有一本書完完全全地改變了我。我有一次偶爾拿起了一本丁尼生的詩集。當時夜已深,本來該睡覺了,但我卻躺到床上看了起來。我把燈光調得很暗,書頁上的字很暗。我的眼睛掃過書頁,如饑似渴地尋找這些永恒的精神食糧,突然間我看到了這樣一行字:“風經過之處,拂動蘆葦頂梢!辈恢趺吹模@句詩竟然如此讓我震動:好像把我從長久的沉睡中喚醒了。我大聲念著這句詩,從床上起來,站在屋里,雙目圓睜。因為如果我從睡眠中醒過來了,接下來只會進入更長的夢境。 我下樓到母親坐著的地方,當時我應該是驚呆了的樣子,因為母親竟然站起身,向我走了過來。我想她當時肯定問過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好像什么也說不上來。好像是有人通過這句詩把我的話語從嘴唇邊抹走了,就像是從赫耳墨斯嘴邊抹去的牛奶,撒到天空,成了星座。我知道我想成為詩人,就在這時候,我的命運被播撒到了群星當中。 從那時起,我心里就涌起了一種渴盼,難以滿足的渴盼。我對自己遇到的所有人都懷有焦躁不安的不滿足感。即便在那時,我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有種使我從眾人中脫穎而出的東西。對那些拜訪母親的都柏林作家和藝術家,我都有些童稚而又發(fā)自天性的反叛情緒。 我從母親那里尋求安慰。多少個夜晚,她到我的床邊來,躺在我身邊,我會感到奇異的欣喜。就在那時候,這種欣喜都讓我受觸動。有時候她就在我身邊睡著,這樣我就會更挨近她一些,伸手抱住她。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并調整我自己的呼吸,合著她的節(jié)奏,一直到我自己也進入夢鄉(xiāng)。到了早上她總是不在,這樣我們又恢復了快樂而親密的伙伴關系。就這樣,我們倆把生活變成了一種游戲,在這游戲中互為依存。我們倆經常堂而皇之地在梅里安廣場一起散步。母親一路走,一路低聲給路過打招呼的人種種惡評。比如見到一個看上去與世無爭的老太太,母親會說:“壞蛋!徹頭徹尾地壞!”一會兒,她又指著街對面的男人說:“奧斯卡,看他戴的那帽子。就像個六角手風琴似的。我會過去叫他彈給我聽聽! 我哥哥威利感覺到我和母親之間的親密關系,F在回想起來,哥哥當時好像因這重關系,對我們倆都很討厭?偟膩碚f,他是不太理睬我的,不過他比我大也比我壯,有時情緒上來了,就對我又踢又捅,疼得我直抹眼淚。早些時候,他總覺得自己比我老資格,常常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但看到我得意了,就從不可一世轉到妒忌乃至憤恨。很自然,到了倫敦,他能成為記者。不過有個小秘密:我總是懷疑他和我一樣具有希臘化的傾向,不過他過于軟弱,不能屈服于這個傾向。所以他才對我的悲劇感到幸災樂禍。 五年前,正是他把到母親倫敦寓所的客人堅拒門外。此時我正在兩次審判之間,希望把母親的寓所作為避難的地方:我覺得他是害怕來客會給我安慰。我母親回房休息后,他就照老樣子粗野地喝著酒,毫無顧忌地盤問我的私生活:真的,這簡直像是易卜生筆下的場景。不過現在他已去世:如若不是精神不朽,至少可謂陰魂不散。 威利不喜歡我,也是因為我愛我們的小妹妹伊索拉。我十二歲那年,她就夭折了。我以前經常和她一起玩。我會裝成母親:伸長脖子,轉動眼珠。我給她講各種故事,對我來說,講故事的魅力就在于妹妹完全信以為真。她去世的時候,我實在是悲痛難抑,程度之深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在全家人中,她是唯一一個讓我愛起來不感到羞恥和難堪的人。她一去世,我這種愛也就蕩然無存了:悲痛如瘧疾,讓我們發(fā)顫;也如寒霜,使我們穩(wěn)定。我還記得母親把我?guī)У剿块g里,看她的遺體。我無法回憶起我看到遺體時的感受—記不起來了,我感到非常悲慘。似乎我當時好像是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看全世界。我還依稀想見她的面容—她的遺容至今讓我不安—就好像是小時候我自己的照片。 威廉?王爾德爵士,我母親的丈夫,是一個完全失望的人。他從來不能安歇—對他而言,時間就像是個可恨的東西,他非得駕御不可。時間就像一只猛虎,若是不想方設法征服它,它就可能反過來危及他的生命。他經常毫無由頭地離開家,快步走上街:我常跟在他后面,看著他大步流星地沿著威士特蘭街走。五分鐘后他就會回來,臉上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然后一頭扎進書房。他是個非常雜亂邋遢的人,睡覺時一個指頭按著鼻孔還鼾聲如雷。吃飯的時候,他還用從口袋里掏出的鵝毛筆剔指甲縫,把臟東西就放在桌布上。 有一次,我把他的這種做法向母親告狀,母親一笑置之:“他沒有什么惡意,奧斯卡。隨他去吧! “可一個醫(yī)生怎么能這么臟?” “他有他的一套,奧斯卡,他是個好醫(yī)生! “可他的病人難道就不抱怨嗎?”當時我還不知道,病人們沒有抱怨他的骯臟,倒是因為他的放肆而抱怨。聽到我的話,母親把臉沉了下來,我趕緊逃上樓去了。 威廉爵士只有到了我們在牟圖拉的房子時才真正感到自在。 到了那里,他成天在怪石和墳堆中挖來挖去。在西部地區(qū),這些東西就好像是沉積著某種湮滅的可怕文明的巖層。有時候,他也不大情愿地帶我一道去探險:在我看來,他就像是一個在野外浪跡時遇到過仙女的老人,總是想回到仙子們的可怕王國。有一次,我們找到了一個十字架,那是克爾特人的古物。他高興得在十字架周圍跳來跳去。從那以后,我?guī)Щ貋磉^不少十字架,真是不少。】墒枪芗野材輳膩聿蛔屛覀儼堰@些東西帶進屋。她說挪動神圣的石頭是要遭到詛咒的。威廉爵士總是對人們的迷信感到敬畏,所以我們就把十字架送到克里布海灣的海灘上。不過他對十字架的熱情還是非常高,我們離開都柏林的時候,他竟然用布和褐色紙把十字架包起來帶上火車。我一路上都在祈禱火車不要出事故。從此,我總對包裹感到驚奇而迷惑—人們總是期待著動人心魄的東西,結果總是失望。這方面倒是像現代小說。 威廉爵士有次帶我跨海到愛蘭莫爾島上。這是一個荒涼的所在,四處是嶙峋怪石,上面布滿蜂巢狀的窟窿。威廉爵士一個人跑在前面,后面的向導告訴我說他的兒子去年被仙人帶走了。他和兒子睡在一起,但他沒有睡著—接著什么東西靠近到窗子邊,他聽到了仙人大聲說話。次日早晨,孩子就死了。故事的無情和這位農夫講故事時的輕松神態(tài)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對于命運,我們完全無能為力,唯有一笑置之。當然,當時我還對故事的真假有所懷疑,不過,如今身處頹境,就越來越相信冥冥之中的仙魔。信仰的妙處在于其簡單—我漸漸明白,生活原來就是簡單的,簡單得可怕。 威廉爵士之所以在牟圖拉過得自在安詳,是因為他覺得他在城里是被人嘲笑的對象。他無法維持他在都柏林社交界的地位。我們周圍的有錢人嘲笑他那種與眾不同的舉止,嘲笑他的不修邊幅,就像他們嘲笑母親獨特的相貌?吹剿麄冞@樣做,我很惱火,但沒作出反應。有次我和威利談起這件事,他勸我不要有這種荒唐的自高自大—這是他對我的看法。 “這對你有什么,奧斯卡?一門心思看你的書吧,換了我我就這么做。這樣你就不會注意他們在嘲笑你了! “誰嘲笑我了?” “誰都在嘲笑你,F在,咱們是不是該哭鼻子啦?” 我拔腿就走,我能聽見我在跑開時他在身后大笑。不過經過這件事,我學會了把感情控制起來,隱藏起來,免得傷害了自己。 這件事給了我一個教訓,我一直把這教訓帶進在波爾特拉皇家學校的日子里。在波爾特拉,我被迫過起了一種與我的秉性格格不入的生活。我過得很慘,到了夜里,我在宿舍的床上把自己抱得緊緊的,免得哭出聲來。不過,那里有位女舍監(jiān)對我很好。我經常穿著睡衣跑到她那里,央求她送我回家。她當然不能這樣做,但她會安慰我,我會和她談起母親。 在波爾特拉的第一年,關于威廉爵士勾引病人的丑聞在整個愛爾蘭傳得沸沸揚揚。同時代之人無不嗤之以鼻,或引為笑談,不過我那時還小,根本搞不懂。他們的嘲笑令我困惑不解,但我把困惑變成了輕蔑,我也嘲笑他們。我對同學們編造家庭背景的謊話。我告訴他們瑞典國王是我的教父,我們在都柏林家中的仆役多得數也數不清。我把真假的界線奇妙地抹去了,我的同伴們只有愕然以對。連威利也感到驚異,甚至無法站出來揭穿我。 這時候,我掌握到了想象力的一大奧妙:有趣的幻想要比平凡的事實更加現實。我還悟到了另外一個奧妙:把他們逗笑,他們就不會傷害我。盡管這些同學和其他孩子一樣喜歡粗俗的嘲諷—因為我皮膚蒼白,他們叫我“灰奶牛”—這種嘲諷刺痛了我,受其影響,我索性變得更為夸張,夸張到他們想象不到的地步。我經常盤曲自己的四肢,裝出小教堂窗戶上早期基督教殉難圣徒的扭曲模樣—不幸的是我今天真的落到了這些圣徒的地步,又把他們逗樂了。我發(fā)覺那里的老師都像是漫畫人物,很有趣,我不加避諱地進行模仿。到了上課的時候,如果老師真是露出了我先前模仿過的表情,我就開心得不能自已,只得用手帕堵住嘴巴,以防大聲笑起來。孩子們看到了,就會高聲叫起來:“奧斯卡,你真夠瘋的啊!”在老師和學生當中,我都以“婆羅洲的‘瘋子王爾德’”而著稱。不過這些人終歸是愛爾蘭人的子弟。我后來發(fā)現英國人也會嘲笑同樣的事,不過他們嘲笑起來能不依不饒地把你整垮。這就是他們作為一個民族取得成功的秘訣?上н@一點我醒悟得太晚了。 威利能在操場上找到樂趣,而我則不同,我對學習有著非常大,甚至可謂不同尋常的興趣。在該學校的最后一年,我第一次發(fā)現了柏拉圖和蘇格拉底前期的哲學家。我坐下來看著這些哲學家的作品譯本,激動得直發(fā)抖:對我來說,學習的樂趣在于形成關聯性,我能嫻熟地把各種知識組合到一起。明亮的知識王國自動向我開放,要是我愿意,我能把萬事萬物都納入其轄制之下。思想上的興奮對我是最可貴,也是最快樂的。比如追蹤奇妙的思路,或者探索古代語言的延續(xù)等等。這是我在波爾特拉找到的樂趣。當然,其他孩子對這一點毫不知情。我刻意把自己的激動和知識收斂起來。把自己的真實感情展示給外界是個錯誤,一旦展示出來了,就會被毀掉。這個教訓我早就領教了,難道不是嗎? 別人在用蹩腳的拉丁文寫詩,什么“佩斯騰遺址”啦,“特里瀑布”啦什么的。我卻在讀雅典人的哲學和戲劇作品。我讀《圣經》只為消遣。小時候要持續(xù)不斷地看《圣經》,才能消除成人后身上的基督教印跡。不過《箴言書》里有一句話倒是讓我看到了神靈的可怕:“你們遭災難,我就發(fā)笑;驚恐臨到你們,我必嗤笑!薄妒ソ洝防镏挥羞@句話的意思我覺得是毫不含混的。后來我總是把上帝看成亮晶晶的、小丑一般的形象。他的嘲笑總是在這荒涼城市的大街上跟隨著我。 所以漸漸地,我和同學們疏遠了。孤獨當中,我決定成就一番名聲。到了十六七歲,我一方面追求思想的明晰和出眾,一方面從心底涌出對成功的強大而甜蜜的渴望?吹綍系拇笕宋,我一概把自己比作他們。我愛上了瑰麗的夢想和華麗的語言。我們早年形成的熱情將跟隨我們一生,雖然我們有可能不承認。在快樂的日子里,我一邊給兒子朗讀凡爾納和斯蒂文森的作品,一邊偷偷地想象自己就是他們筆下的主人公。 十六歲那年,我發(fā)現了迪斯累里。我躺在被窩里如饑似渴地看完了他寫的《薇薇安?格雷》。我羨慕他的奇裝異服。我熱愛他那樣起伏跌宕的生活。我向往他那種把自己變成崇拜對象的榮耀。讀到他筆下栩栩如生的邁克斯?羅登斯坦—一個從身體到靈魂都美麗的人物—以及該人物的變化,我不禁驚詫無言。當然,迪斯累里和埃斯庫羅斯是沒法比的—我也沒有這樣去比。以一個少年的想象力,斷乎區(qū)分不了不同感情,而在迪斯累里的作品里我讀到了欲望的語言,這是一種有可能迷住我的語言。書里展現的社會生活讓我艷羨,因為是在遠距離看,所以更顯得光彩奪目。不過每次想象起來,就痛感自己是多么的不足。我決定不擇手段把這種不足彌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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