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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fēng)顫栗 這部短篇小說集根據(jù)主人公年齡際遇,分為少年意氣類——《單刀赴會》《耶穌之子》《三伏天》《蚍蜉》;中年瑣事類——《四十書》《喘不過氣來》《心里有把刀》《紙命》《春風(fēng)顫栗》。涉獵多方面的生活,具有地域特色。 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大涼山,彝族。200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有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山花》《天涯》《中篇小說選刊》《民族文學(xué)》等刊。中短篇小說集《風(fēng)吹白云飄》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5卷);曾獲第二屆“金圣擔(dān)保·邊疆文學(xué)大獎”新銳獎、第十一屆滇池文學(xué)獎等獎項,F(xiàn)居昆明。 單 刀 赴 會
身后響起大貨車的聲音,引擎聲和車廂晃蕩聲交織在一起。公路上的行人都轉(zhuǎn)過頭去看。那是一輛老舊的綠色東風(fēng)牌汽車,轟隆隆,越來越近。有人站在路中間揮手,那車搖晃幾下停了。走在公路上的人們欣喜地一起跑向那輛車。我和十三叔也在奔跑的隊伍里。 這是農(nóng)歷正月十八日。春天來得很早,桃花在臘月已經(jīng)開了。到了正月,山間萬物已經(jīng)做好了迫不及待復(fù)蘇的準(zhǔn)備。連續(xù)的晴天,讓氣溫驟升,我離家時只帶了少許衣服,這成了一個很明智的做法。事實上,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打工仔(他們的標(biāo)志之一是:大包小包的行李)。我輕裝出行,從故鄉(xiāng)背著一個書包,來到了木城。 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喜歡木城。這里的人們,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無知的優(yōu)越感。講話底氣十足。瞇著眼睛看人。拜金主義盛行。而外地人,在他們看來,全是無家可歸的吉普賽人。就連那個開貨車的司機,他將頭從駕駛室里伸出來時,嘴上叼著一根煙,講話高聲大氣,不可一世的樣子。 “都是上猴山的?” 車上的人一起點頭。 “全都給我站好了,抓穩(wěn)了,等一下爬不上坡的時候,大家都得下來推車。這車可不是白坐的。” 我們這些伐木工人,要上猴山。那里正在伐木,原始森林。路是為了伐木臨時修的,鼠目寸光暴露無遺。車朝山上開,路越來越陡。汽車的轟鳴聲讓人恐慌,仿佛那是一頭將死的怪獸在做最后的掙扎。 我總覺得,這車要么會熄火倒退下崖去;要么會站立起來?傊豢赡茼樌诌_,沒這么幸運。我抬頭看了看猴山,它離天的距離,仿佛不過數(shù)尺。 我緊緊抓住車廂護欄,怕自己被甩出去。一旦甩出車廂,就有可能跌下懸崖,尸骨無存。引擎的轟鳴聲越大,我抓得越緊。我渾身僵硬,兩扇屁股緊貼在一起。十三叔站在我身邊,我看他的時候,他就朝我扮鬼臉。閉著一只眼睛,另一只不停眨。但我覺得他在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他滿臉通紅,流著汗。 一個卷發(fā)的小伙子,穿一件白襯衫,藍色牛仔褲。他靠在車廂上,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拤在腰際。他昂著頭,看著藍天(也許是在看猴山),卷發(fā)在風(fēng)中顫動。他好像看出了別人的緊張,臉上一直掛著嘲笑。 鶴立雞群。我們這些灰頭土臉的伐木工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小卷毛,但他視若無睹地保持著某一個造型。他長得還不錯。我對外表俊朗的男人,有一種天生的好感。并不是我的性取向有問題,而是我覺得我們是同類人。我一直盯著他看,他竟然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依然掛著嘲笑。 那年我十八歲,輟學(xué)了。成績一團糟,輟學(xué)或許是種解脫。但輟學(xué)的真正原因,是我在某天夜里在校籃球隊隊長的屁股上捅了一刀。他好幾次當(dāng)眾調(diào)戲我的女朋友,而她,對這種行為態(tài)度曖昧。我在他的尖叫聲中轉(zhuǎn)身就跑,登上了開往木城的夜班車。 木城是座城,也是個寬泛的地名。十三叔的家,其實是在木城的鄉(xiāng)下。不管是我父親,還是我,都把他當(dāng)成“于勒”那樣的人物。改革開放之初,他便離家出走了。多年音信全無,村里傳言四起。某天,他給我父親寫了一封信,講述他的際遇。信中,還夾了一張照片。他和一個女人,中間站了一個孩子。照片上的十三叔,滿臉喜悅,但他的女人面無表情。 “他結(jié)婚了,”我父親說,“十三在木城安家了,有孩子了。他說那里水源好,田地多,家后面便是原始森林。” 此后,我父親以十三叔為榮。以至于有段時間,我總覺得十三叔某天會開著車,帶著一堆錢回來,見人就發(fā)。當(dāng)然,沒有。 當(dāng)我在心里計劃著要收拾一下那個調(diào)戲我女朋友的家伙,我自然想到了十三叔。我從木城車站下車,再轉(zhuǎn)面包車,再坐摩托車,再走路,找到了他的家。 “敗家子,”他指著孩子的鼻子罵,“金山銀山也會被你敗光。” 我尷尬地立在門口,待他訓(xùn)完了孩子,才叫了一聲“十三叔”。他轉(zhuǎn)過身來,我看到的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男子,眼窩深陷,顴骨突出。而我的嬸嬸,彼時正將一桶豬食倒進槽里,跟她的豬們交談著。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跟豬們說話,“快吃快長啊,過年就指望你了。”我想,我在她的心里遠不如那幾只豬。 事實證明,我當(dāng)時的猜測完全正確。幾天后,她趁十三叔不在的時候,低聲對我說:“這么長時間了,你也不出去找事做,是打算讓我們養(yǎng)著你?”我頓覺天雷滾滾,眼前一片恍惚。“我們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你別聽他瞎說,他就只會吹牛。”她竟然知道,我叔叔一直在給我畫未來的藍圖。對于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未來,我將信將疑。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驅(qū)趕,我真想掐死這個丑婆娘,再一頭撞死。 “我要走了,”我對十三叔說,“我要去城里找工作,哪怕是殺人放火,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他愣了半晌,又看了看門外,說:“她對你說什么了?” 我拼命搖頭,說:“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不管做什么。”我的眼里蓄滿淚水,鼻子發(fā)酸。世界就在我腳下,這看似沒錯,可我的世界,簡直他媽的是一個沼澤。我原本以為,憑著自己的高中畢業(yè)證,我可以在木城找份工作。沒想到,我連做一個免費的小工也遭人嫌棄。 “你真的什么工作都愿意干?”從十三叔的語氣中,我已經(jīng)聽出了這絕對不是一份好工作。但在那時,就是有人讓我去造原子彈,我也敢嘗試! “去猴山上伐木吧,”他說,“我和你一起去,我們掙點錢回來,我再帶你去城里的工地上承包工程。” 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秦瓊也有賣馬時,楊志也有賣刀時,就當(dāng)我是英雄末路吧。這樣想,我頓時豪情萬丈,恨不得立刻提著斧頭砍下一片森林。當(dāng)我砍下一片森林,那樹上掉下的都是錢啊。我可以拿著錢,在我嬸嬸面前數(shù),一遍一遍數(shù),邊數(shù)還要邊辨認真假。太陽下,紅彤彤的鈔票,甩得噼里啪啦響。 可是,當(dāng)我站在那輛爬行在猴山下的大貨車上時,豪情頓時消了一半。車到猴山下,突然停住了。司機從駕駛室里下來,手里拿著一包“紅梅”香煙。他給每一個站在車廂上的人發(fā)煙。待大家都抽上了煙,司機說:“哥幾個,上猴山的路,真不是開玩笑的,一會兒如果上不去,就要拜托大家了。” 嘴上叼著香煙的伐木工人再次點頭。我心里發(fā)毛,想,難道這是鬼門關(guān)么?我朝路邊看了一眼,頓覺眩暈。那路正處懸崖,如果翻下去,估計只能找到幾根碎骨頭。我閉上了眼睛。汽車叫著朝山上爬,車上的人,全都沉默了。在引擎的轟鳴聲中,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一陣子,我睜開眼,見公路上空的樹枝連接在一起,遮天蔽日,光線暗淡。坡陡,彎急,轉(zhuǎn)彎的時候,我有一種懸空感。汽車轉(zhuǎn)彎的時候,需要停下來,調(diào)整方向,再加油前進。 密不透風(fēng)的山林里,樹木參天,大的需要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這片森林的年代,無人知曉。一只猴子揪住樹枝,像蕩秋千一樣地晃到了另外的樹枝上,車上的人們,爆發(fā)出一陣驚呼。猴山果然名不虛傳。 我們腳下的汽車渾身顫抖著,轟鳴的馬達聲中,我感覺這車快要散架了。一群麻雀撲撲飛過,一只兔子暈頭轉(zhuǎn)向地橫穿公路,看到汽車后,又掉頭跑進了叢林里。汽車頑強地奮力朝前爬,在一連串劇烈的抖動和轟鳴之后,開始倒退。站在車廂里的人全都慌了。驚恐令我頭皮發(fā)麻,像觸電一般。有人翻過車廂圍欄,縱身跳到了公路中間。腳被崴到了,哎喲哎喲地叫著。 十三叔一把將我抱住,“別怕,”他說,“車不會翻的,后面有一排大樹。” 又一個家伙翻過圍欄跳了出去。 車朝后面倒退的速度越來越快。突然,一聲巨響,汽車撞到了路邊的大樹上。汽車像只中槍的兔子,猛烈向前跳了一下,停了。頭頂上,樹葉撲簌簌落下。 司機從駕駛室里出來,面如白紙。我能明顯感覺到他走路時雙腿發(fā)軟。其實,腿軟的又豈止是他,車廂里的每一個人,都嚇得魂飛魄散。待我們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從車廂里下來,卻發(fā)現(xiàn)小卷毛已經(jīng)在一旁悠閑地抽著煙了。原來,他已經(jīng)先跳下車了。那個崴了腳的家伙,還在路邊抱著他的腳叫喚,但沒人上去幫他。 “這是最陡的地方,”司機又給每一個人發(fā)煙,“接下來,大家要多出力了。” 點著煙的伐木工人們,依然驚魂未定,香煙在嘴上顫抖著。司機讓大家站在車后面,并告訴我們?nèi)绾伟l(fā)力推車。他再次進了駕駛室,點了三次火,終于將車發(fā)動起來。尾氣嗆得大家咳嗽起來,每一個人都漲紅著臉,使出了渾身的勁。巨大的轟鳴聲讓人頭暈,我們的力并沒有白費,汽車緩緩爬上了坡。 果然如司機所言,上了這個坡,接下來的路便平緩了一些。他停了車,下車來,又給每個人發(fā)了香煙,熱情招呼大家上車。那個跳車崴了腳的家伙,司機讓他坐進了駕駛室。 沿途都是大樹,但沒有人再表現(xiàn)出驚訝之色。我所擔(dān)心的是,這么大的樹,怎么砍?怎么移動?我雖然生活在農(nóng)村,我父母為了讓我全心念書,幾乎沒有讓我干過農(nóng)活。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游手好閑的毛病。 車到半山腰,我隱約聽到了發(fā)動機之外的另一種“嗡嗡”之聲。后來才知道,那聲音來自滿山的斯蒂爾油鋸。蜂巢一樣的伐木場。油鋸像沖鋒槍般勢不可當(dāng),樹木倒下的聲音響徹山間。 我們在一個山溝里找到了馮老板。他正坐在一堆圓木上發(fā)愁。在他的不遠處,幾個伐木工人,面紅耳赤地喊著號子,抬著一根水桶般粗的木頭朝坡上爬。 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他們在“嘿”字上變調(diào),把這個獨音字,念出了陰平和上聲。我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頓覺脊背發(fā)涼。十三叔走到了馮老板面前,從兜里掏了香煙遞過去。馮老板接了煙,但沒點火,眼睛一直朝我身上看。 “都是來找活干的?”他緊盯著我,滿臉的不信任。 十三叔頻頻點頭,“我侄兒,高中畢業(yè)了,能算會寫。” “我這里只要伐木工人。”馮老板將目光從我身上收回,他望著那堆木材,仿佛是在思考我是否能勝任。十三叔訕笑著,湊過去給馮老板點火,說:“別看他瘦,體力還是好的,從小幫家里干活。” “我這里不是你家的自留地,是要出重力的,”馮老板說,“不是我為難你,而是他太年輕,活太重,萬一有個閃失,我賠不起。” “不要你賠,不要你賠,”十三叔脫口而出,“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 “那就先試用三天吧,每天工錢二十五塊,扣除生活費八塊。” 每天十七塊錢?我在心里飛速算了一下,每月才五百一十元。但是,除我之外的工人,他們每天的工錢是三十五塊。他媽的。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絕對掉頭就走。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我不但不能生氣,還和十三叔一樣,朝馮老板點頭哈腰。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一個見習(xí)伐木工而已。 那是中午時分,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木城的春天,氣溫跟我故鄉(xiāng)的夏天差不多。風(fēng)里不帶一絲涼意。猴山是木城最高的山,我不經(jīng)意地眺望遠方,看到幾十公里外的城市,像火柴盒子。遠方被青山阻斷,世界目所能及。油鋸的聲音讓山間的鳥無處躲藏,猴山的上空,時常能看到飛行中的鳥群。每一棵樹的倒下,都是一個鳥的家園的毀滅。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將樹鋸倒、鋸斷,將圓木抬到指定的地方裝車;將那些雜亂的伐木現(xiàn)場清理好,用樹枝將光禿禿的山,圍成一片一片。 午飯的時間,馮老板手下的工人全部聚在了一處平地上。十八個工人,圍著一盆回鍋肉,吃得大汗淋漓。做飯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他的父親也在這里干活。他煮的米飯,硬得像子彈,他切的回鍋肉,厚得讓人惡心。但是伐木工人們吃得滿嘴流油。我不經(jīng)意間看到那個做飯小孩的手。春天了,他的手仍在開裂,黑黑的手上,血紅的口子,像一張張小嘴。我們吃的東西,就是由這雙烏鴉爪子一般的小手做出來的。工人們叫他小豆芽,大概是因為他長得比較瘦的緣故。吃完飯后,小豆芽坐到一旁抽煙,我驚異于他抽煙的動作竟是如此嫻熟,旁若無人。 會抽煙的人,都領(lǐng)到了一包“春城”牌香煙。我一連抽了三支,還是過不了癮。那煙的煙絲發(fā)黑,抽起來的時候,嗞嗞燃燒,像是抹了火藥一般。抽完了煙,我向小豆芽找水喝,他用腦袋朝那條山溝里指了指。那里有一潭清水。我將頭伸進塘里,喝了一肚子的水,當(dāng)我細細察看我喝的水時,看到了水底游弋著一群繡花針般大小的蟲子。我轉(zhuǎn)過身來,狂吐不止。幾只蒼蠅飛赴而至。正在此時,我聽到十三叔在叫我開工了。 我分到了一把油鋸,斯蒂爾油鋸。那是排量100CC伐木專用品,我提它在手時,完全不知道該怎么用它來工作。有一個矮胖子在馮老板的授意下,極不耐煩地走過來,一把從我手上將油鋸搶了過去。他講油鋸的使用以及保養(yǎng),并且特別強調(diào)安全,“弄不好,你會鋸斷自己的腿。”他說。 再次提上油鋸的時候,我開始發(fā)怵。我們一行人朝山上走,有人沉默抽煙,有人響亮吐痰,有人唱著跑調(diào)的情歌,但沒有人跟我說話。我們一字排開在林中,十三叔握住油鋸,嚴陣以待地站在我身邊的樹下。油鋸聲響起,樹木顫栗著,葉落繽紛。我慌亂起來,試了好幾次才將油鋸發(fā)動起來,我的手比油鋸還抖得厲害。那個剛才教我們使用油鋸的家伙(同時也是監(jiān)工),他站在離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緊盯著我。我將油鋸挨近大樹,它開始在我的手里跳舞,它要從我手里掙脫出去。我的身體搖擺起來,像個醉漢。我不光要抓緊它,還要讓它干活,這真他媽不容易。 我身邊的十三叔,他也在面紅耳赤地調(diào)教著手中的油鋸。它像一只并不聽話的野獸,總是讓他難堪。那個狗日的監(jiān)工,在盯我的同時,也在盯十三叔。 身邊陸續(xù)有樹倒下,樹林里野兔亂躥,鳥們撲騰而起。為了安全起見,伐木工人們先砍倒樹,然后再統(tǒng)一去將樹切斷,修剪枝丫。但是,問題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伐木工人在圍觀我鋸那棵樹。他們都鋸好了,都等著去修剪。汗水像蟲子一樣從我臉上爬下來,我能感覺到,所有的目光都在看著我。就連十三叔,他也以倒數(shù)第二的成績鋸斷了樹,轉(zhuǎn)眼成為了一名圍觀者。我多么希望他過來幫我,可是沒有,他的臉上掛著笑,這種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可以解讀為恨鐵不成鋼似的磨礪。 “用力啊,你是怕它疼么?”那個監(jiān)工,他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 “這孩子真的不行,還不如小豆芽。”我聽到有人這么說,但我不知道是誰。 “你去幫幫他吧,”有人說,“別耽誤大家干活。” “當(dāng)是個鍛煉的機會吧,十八歲的人了。”這是十三叔的聲音。 屈辱洶涌而至,排山倒海。我咬牙切齒,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了雙手,緊握油鋸,死死按住它,讓它不再有彈跳的可能。油鋸在一寸寸啃噬著樹木,鋸片進入樹的心臟以后,樹開始朝下方傾斜。撕裂的傷口越來越大,最后,那棵樹轟然倒下。但我并不高興,我覺得它的倒下完全是來自于旁人的詛咒。 隨著樹的倒下,我也躺在了一旁的草地上。我的手要斷了,雙掌內(nèi)像有把火在燃燒。我看了一眼,泛著紅,起了泡。工人們在抱怨聲中去修剪枝丫,我卻睜眼看見了藍天,一朵云緩緩飄過去,一群鳥飛過去。天空藍得像大海。后來,天空變得越來越模糊。我流淚了。 “起來,去修剪枝丫。”又是那個監(jiān)工的聲音,“不然,你永遠會落后于別人,但別人不會永遠等你。” 我爬了起來,轉(zhuǎn)過身去擦淚。我無論轉(zhuǎn)向哪個方向,都有可能被人看到。 “哭個屁,像個娘兒們,”監(jiān)工說,“煮酒熬糖,七十二行,隔行如隔山。” 我以為鋸第二棵樹的情況會好一些。哪知我的手疼得已經(jīng)握不住油鋸了,更別說讓它去干活。情況比前一次更糟糕。那監(jiān)工終于忍不住了。他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油鋸,惡狠狠地鋸斷了樹。“簡直是吃屎長大的。”他這樣罵,我卻在心里感謝他的解圍。 油鋸被他扔在了一旁,我去撿油鋸時,他說:“不用撿了,你干不了這活。小心把自己的雙腿鋸掉。年紀(jì)輕輕,怕是還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 我已經(jīng)撿起了油鋸,呆呆地看著監(jiān)工。“不用干了,你真干不了,”監(jiān)工的態(tài)度緩和了一些,“我也是從小出門,但是沒你這么費勁。” 我不知所措地站著,聽到身邊的油鋸聲,威猛、雄壯,可是,我的油鋸已經(jīng)在我手里睡著了。我坐在了草地上,將油鋸扔在一旁。我點燃香煙,這一次,我連抽了七支煙。我的嘴里先是泛苦,后是干澀,最后麻木了。我像一臺吸煙機,機械地抽著,眼神迷離。我想,我要不要再試一次?可我又想,萬一再丟一次丑呢?我放棄了。我想,這一生都不是使油鋸的命。如果有機會,我要去制造油鋸,或者做一個伐木的包工頭。 十三叔的心情看上去不錯。他連續(xù)鋸斷了三棵樹,并且越來越順暢。油鋸聲停下的時候,口哨的聲音飄了過來,《信天游》。這口哨令我心里發(fā)毛,我瞪了他一眼,他卻給我一張笑臉。“這玩意兒其實很簡單的。”他說完,提著油鋸在一棵樹前反復(fù)觀察,然后選擇合適的位置鋸了下去。 監(jiān)工吹響了哨子,油鋸全熄火了。休息時刻。十三叔第一個從兜里掏了香煙出來,依次遞了過去,他和別人說著笑話,相互點火,像親密的兄弟。我坐在一旁。最后,他說:“抽煙不?”我憤怒得像只斗雞,瞪了他一眼,從自己兜里掏出了香煙。十三叔看著他旁邊的一個工人,兩人相視一笑。 “再干一個小時,收工了。”監(jiān)工將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后,招呼大家繼續(xù)干活。十三叔歡快地提著油鋸?fù)度肓丝撤ブ。他走著走著,回過頭來,我趕緊將目光從他的背上移開。 我坐在山間的橫路上,陡然看見太陽已經(jīng)將對面的山脈分出一明一暗兩個部分。暗影在擴大,黑夜將至。我的周邊,油鋸的聲音此消彼長,像是在進行著一場比賽。我像是一只被遺棄的野狗,默默注視著遠方。我該如何面對這接下來的黑夜? 馮老板坐著拉木材的車回木城去了,所以我暫時得以留下來。“既然你使不了油鋸,那就去抬木頭吧,”那個監(jiān)工說,“這屬于最簡單的活,只要有力氣,豬都會干。” 工人們大笑起來,包括十三叔在內(nèi);鸸庥持哪,他的大胡子讓我想到了蘇聯(lián)的某個大人物。馮老板手下有兩幫工人,一幫人負責(zé)鋸斷、修剪樹木;一幫人負責(zé)抬木頭去停車場裝車。這兩幫工人在一起吃飯。不知是誰說了我半天鋸不斷一棵樹的事,立馬引來了一陣鄙夷聲。這是工人們最快樂的時候,大家圍在篝火旁邊,喝酒劃拳、高聲說話。我坐在離他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聽別人嘲笑我。我抬頭看夜空,星星是模糊的,像是被人攪碎了的水中燈影。我不想擦眼淚。風(fēng)刮了過來,灰塵四起,工人們護著酒碗,大聲罵娘。 “喂!” 有人高聲吼。我懶得回頭。這群瘋子,今晚看來是要大醉了。 “喂!叫你,鋸不斷樹的小伙子。” 那是一個只有一只眼睛的家伙。他廢掉的那只眼睛深陷進去,緊閉著,像一只干癟的核桃。他朝我招了招手,身子晃了幾下。他明顯地醉了,招手的樣子像個綠林好漢。 “過來,”他繼續(xù)招手,“你一個人坐在那里小心被狼叼走。” 他當(dāng)然不是出于善意,但也沒有太多惡意。猴山上確實有狼,我先前已經(jīng)看到了狼屎。不光是狼,狐貍、野豬、麂子,這里都有。大樹倒下,狼奔豕突,稍微慢一點,就有可能葬身于伐木工人的槍口之下。下午的時候,我看到有人背著一只打死的猴子從山林走過。陽光從樹林斜射下來,照在死猴子身上,我心里顫抖了一下。 那個醉漢一直站在篝火旁。他的手上端著一碗酒。他在等我。他的目光像一條線,一直把我牽到了他面前。他的身邊,站著幾個醉漢,笑嘻嘻地看著我。十三叔也站在他旁邊,像個侍衛(wèi)一樣,臉上充滿一種莫名的榮光。 “聽說你有文化?”他喝了一大口酒,拿一只眼睛看著我。 我突然慌亂了,這并不是個好問題。在這個群體里,承認自己有文化就等于默認了自己不是伐木的料。但這又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火堆的另一邊,有四個男子在喝酒。邊喝邊唱歌。很濃的方言,嗓音像破鑼,我不太聽得懂。但他們卻興致盎然。還有幾個人在賭博,光線不好,借著火光看牌,小心翼翼下注。 “給我們唱個歌吧,”那個獨眼說,“他們唱得老子心煩,整天咿哩呀啦的,都是唱的下半身。” “我不會唱。”理所當(dāng)然地拒絕。媽的,我又不是文工團的。 “他是你的老大,”那個監(jiān)工背靠在不遠處的土埂上,用夾著香煙的手朝獨眼指了指,“在猴山,抬木頭數(shù)他第一。” “唱一個,明天我和你抬同一根杠子,我來承擔(dān)重頭。”獨眼盤腿席地而坐,做出了聽歌的樣子。 “你想聽什么?”我低聲問。 “給我來一個提神的,”獨眼從地上一躍而起,“軍人唱的那種。” 我憋半天,唱了一首《團結(jié)就是力量》。我其實不太會唱這歌,除了開頭和結(jié)尾能夠吐字分明,中間部分是蒙混過去的。我一開嗓,獨眼就興奮了。他的雙手做出指揮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哪里學(xué)來的這些東西。他當(dāng)然不像指揮家,而是像一個廚師在炒菜。最后,他帶頭鼓掌。那些醉漢忙不迭地放下酒碗,一陣混亂的掌聲很快被風(fēng)吹走了。 “再唱一個,”那個監(jiān)工也來勁了,“唱個愛情歌曲,我們他媽好久沒聞到女人的氣息了。” 我唱了一首《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工人們哈哈大笑。路邊多野花,只是此花非彼花。 唱完了歌,屈辱感澎湃而至。我呆立著,不知所措。工人們意猶未盡。但他們的眼神告訴我,他們只是在看一出戲,像是看動物園里的猴子騎車一般。 “來跟我們喝酒。”那個獨眼遞了一碗酒過來。他的手有些顫抖,酒撒了出來。那滿滿一碗酒,讓我頭皮發(fā)麻。 “我不會喝酒。”我說著,身子開始往后退。 “喝!”獨眼一步跨過來,把酒塞到了我面前,“干不了活,喝不了酒,你還是個男人么?” “我喝了就醉了。” “醉了又不會死。男人不喝酒,枉在世間走。” “我真的喝不了。” “忸忸怩怩,像個女人。酒滿敬人。你這是看不起我?” “不是。如果我醉了,明天更干不了活。” 獨眼朝圍觀的工人看了一圈,撇著嘴,一言不發(fā)。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瞪著我,沉默中蘊含著各種可能。也許他會突然出手。我暗自做著防范。我們僵持著,目光時而交織。圍觀者們從來不嫌事大,全都樂呵呵地看著我們。 “酒嘛水嘛,喝嘛醉嘛,又不是農(nóng)藥。”有人開始起哄。 他們有太多哄人、逼人喝酒的言辭,我有點后悔剛才斷然拒絕,讓自己下不了臺。這時候,十三叔朝我走了過來。他從獨眼的手上將酒碗接了過來。“喝掉,毒藥也喝,人家是尊敬你,別給臉不要臉。”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明顯的警告。 獨眼坐到了離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用眼神向我施壓。那一碗白酒,端在手里很沉,喝下去,會像一個炸彈。我閉著眼睛,深呼吸,唇接觸到酒碗,我關(guān)掉自己的味覺系統(tǒng),張開嘴,把自己當(dāng)成下水道。我只需要完成一個動作——倒。 那碗酒倒了下去,我的身體像中彈一樣地搖晃了幾下。我感覺有無數(shù)的小鬼在踢我的胃,我強撐著沒有吐出來。酒鬼們興高采烈,但很快他們又索然無味了。山上的生活太枯燥,他們隨時都需要興奮點。 我斜靠著土埂,感覺世界在旋轉(zhuǎn)。嘔吐物從胃里噴射而出,我用雙手支撐著自己,吐空了胃里的所有東西。有幾個工人已經(jīng)在酒醉狀態(tài)下睡了過去,其余的人,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像一條垂死掙扎的野狗,時而奄奄一息,時而排山倒?裢。 篝火不遠處是用木頭和樹葉搭成的工棚。月亮從后山落下去,猴山一片黑暗。工人們踉踉蹌蹌回了棚里,只剩下我獨坐篝火邊。火要一直燃到天亮,用以防止野獸入侵。天上殘星點點,風(fēng)吹來,世界只剩下松濤聲。但松濤聲過去,我聽到了對面山上傳來狼叫聲。它一定張開大嘴,像要撕下自己的半個腦袋一般。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想要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雙腳無力。不只有一只狼在叫。它的叫聲,喚醒了更多同伴,最近的一只,離我不會超過一公里。 我爬進工棚,睡到了鼾聲如雷的十三叔身邊。狼的叫聲還是沒有停止。有一個工人在嘔吐,罵娘。有人爬起來撒尿,順便丟了幾根木柴在火堆里,“山貓貍又叫了。”他說。沒有人回應(yīng)他。風(fēng)依然刮著,這春風(fēng)熱烘烘地竄進棚里,像舌頭舔過我的身體。下半夜下了一場雨。我夢見了我的女朋友。 太陽將光明還給大地,猴山的早晨云蒸霞蔚。晨霧縹緲中,電鋸的聲音再次響起。獨眼走在我前面,他大步爬坡,我跟在他后面氣喘吁吁。酒精還在我體內(nèi),我渾身乏力,冒虛汗。我能夠感覺得出來,我們這個組里的人,都是些只會出蠻力的莽漢。木訥、冷漠、寡言的一群人,快速走著,我離他們越來越遠。獨眼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放慢了腳步。“你為什么要出來打工?”他說,“你根本不是打工的料。”他叼一支煙在嘴里,點燃火,等我走近后,示意我走在他前面。 木頭被堆在一個公路沒法抵達的山坳里,四周長滿了野花,像是為這些已經(jīng)倒下的樹木獻上的花圈。當(dāng)我面對那堆桶口粗的木材,那心情也如奔喪,又如一只螞蟻面對泰山般地弱小。工人們用繩子套好了木頭,八個人抬一根木。我和獨眼共一根杠子。他給我留了足夠長的一端,這是一個簡單的杠桿原理。我彎下腰去,將杠子放在肩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腰部,屏住呼吸。有人喊:一……二……三!我突然感覺肩上千斤重擔(dān),那不可承受的重量,完全是毀滅性的。我趴在了地上。另外七個人幾乎同時直起了身子,目光像七束利箭射向我。 我爬起來,繼續(xù)將杠子放在肩上。“我再試試,”我低聲說,“這一次一定行的。” “試你媽個鬼,”獨眼咆哮起來,“你身上沒長骨頭么,怎么連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又羞又恨。我從來沒有想到,逃離我上學(xué)的縣城,等同于開始了屈辱的生活。我連抬木頭的活都干不了!我絕望得想挖個坑給自己埋了。我躺在斜坡上,聽著伐木工人們抬著木料喊著口號漸漸走遠。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懶得睜開眼睛。但是,那腳步聲,走到我身邊就消失了。我能感覺到那人正看著我,但我仍然閉著眼睛。 “哎,”他說,“你怎么躺在這里?” 小卷毛。我自從上山后就沒有再見他了。他穿著一件花襯衫,白色牛仔褲。一個有很多衣服的人,是令人羨慕的。他的卷毛,自然,干凈,閃閃發(fā)亮。他掏了香煙出來,自己先點燃一根,又遞了一支過來。我坐了起來,吸著煙,不說話。 “我來找你玩,”他說,“我看你像個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 “沒有畢業(yè)。” “怎么不讀了?” “打架,”我?guī)缀踉谟靡环N自豪的語氣說話,“我把學(xué)校的籃球隊隊長捅了一刀。” “真的?”他驚叫起來,“我也是,我把我們街上的混混揍了個半死,聽說他正帶著兄弟四處找我,所以,我來我爸這里躲一陣子。” 小卷毛告訴我,他的父親,在猴山上承包了一片木材的砍伐。這讓我肅然起敬。對他來說,這里只是一個新奇的景點,一個臨時避難所。 “改天我們?nèi)ゴ蚝镒樱?rdquo;他說,“我想打一只小猴子養(yǎng)著,讓它坐在肩上,扛著它走在大街上。” 我點了點頭。但我知道,猴山不是久留之地。使不了油鋸,抬不動木料,我在這里,就是一個廢人。沒有一個做包工頭的爹,沒有一身的力氣,這個世界,對我關(guān)上了門。 我問他找我何事?他便在我身邊坐了下來,然后學(xué)著我剛才的樣子,躺在坡上,一會兒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一會兒側(cè)身躺著,手拄下巴,像個“1”字。 “我找你耍,”他說,“我覺得你是個好耍的人。” 我們僅僅是在來的車上見過一面。我對他的話并沒有感恩戴德。不過,在我最無聊的時候,有人陪我說說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 “這個山上,猴子多、狼多,你猜還有什么多?”他一臉賣弄地看著我。我搖了搖頭,然后,他自己揭開了謎底,“土匪多。” “土匪難道比伐木工人多?”我無法相信他的話。 “一百個工人,也敵不過一個土匪,”他老練地說,“一盤散沙,知道么?土匪來了,工人們只會跑,跑不掉的工人,就被他們欺負。” 他所說的“土匪”,其實是指居住的猴山后面的少數(shù)民族。我突然想起來了,頭一天看到的背著猴子的那幾個人,應(yīng)該就是。這些居住在深山里的人,突然有一天被油鋸的聲音驚醒,發(fā)現(xiàn)他們世代賴以生存的猴山上來了不速之客。他們上山打獵,發(fā)現(xiàn)飛禽走獸一天天在減少,全被斯蒂爾油鋸的聲音嚇跑了。這還不算,樹木一片片倒下,猴山被剃成了光頭,這讓他們隱約感覺到未來的日子,會和飛禽走獸們一樣。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猴山屬于誰。但是有一天,他們知道了,猴山不屬于自己。 “那些人經(jīng)常會來搞破壞,”他捋了捋自己的卷毛,“有幾堆木料被澆上汽油點燃了,工人們不干活,撲了整整一天的火。” “還有一個工人,伐木的時候去撒尿,你猜怎么著了?” “被狼叼走了?” “被人用獵槍崩了頭。”小卷毛見我目瞪口呆,更來勁了。 “這事發(fā)生以后,我爸的工人走了一大半,”他說,“很多人連工錢都不要了,命比錢重要。” 但我懷疑這事的真實性。從來沒人提起過。“警察不管?” 小卷毛從地上爬起來,走到一旁去撒尿。他站在我的上方撒尿,我有些擔(dān)心他的尿液會流到我的身下來。“管不了,”他大聲說,“那些人住的地方,全是狗,一家人喂好幾條狗,一條狗叫,一村的狗都來幫忙。那些吃屎長大的狗。” “你真的把人捅傷了?”他又回到我身邊來躺下,“你跟我說說具體細節(jié)嘛。” 我們當(dāng)時正處于暴力崇拜的年齡,我們相信,武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我們覺得所謂的“聽話”就是懦弱,必將受到欺負,所以我們最崇拜的人,是街上那些騎著摩托、戴著墨鏡、后座上有一個妙齡女郎摟著腰的混混們。他們從街上經(jīng)過,摩托車的聲音響徹幾條街,他們像一陣龍卷風(fēng)?h城流行著一種戾氣,像傳染病一樣。比如學(xué)生,如果你沒有參與過一兩場斗毆,那是混得比較差的,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哥們。如果成績又不好,那真的沒有人正眼瞧你。 我開始描述捅人事件,繪聲繪色,像講評書。我臨時虛構(gòu)了一些細節(jié),比如將偷偷下手說成是以一敵五并且打敗了他。一個喜歡武俠小說的人,編造一個打斗場景毫不費力。 “我飛起一腳,踹到了他的胸口。他的朋友們朝我圍過來,我一拳打中一個家伙的眼睛,一腳踢向另一個家伙的下身,三個人倒在地上,另外兩個人轉(zhuǎn)身跑了。 “我要他認輸,他不干。他悄悄抽了刀出來,朝我刺來,我扼住他的手腕,奪過刀,給了他一刀。我的女朋友在一旁看著,渾身發(fā)抖。她從后面追來,認錯,說她愛我,是那個家伙逼她的,我沒有理睬。” 我其實挺適合去講評書的。小卷毛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我的講述,一支香煙在他手里燃完了。他又遞了一支香煙過來,將空了的煙盒扔到了一旁。 “你看這玩意兒怎么樣?”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刀。彈簧刀,刀鋒的另一面是鋸齒。刀確實很鋒利,我覺得它能夠殺死一只羊。 “我用它殺過三個人,”他說,“打架的時候,只要我打開它,就一定要讓它見血。刀也是有生命的,它吃的是血。” 他的語氣冰冷,我知道這是武俠劇熏陶的結(jié)果。他把刀在手里轉(zhuǎn)動著,像一把飛輪。他的手突然停下,“嗖”,一道光飛出去,刀已經(jīng)釘在了不遠處的樹上。 “《小李飛刀》,看過么?” 我點了點頭。這確實挺有表演性的。相比之下,我并沒有拿得出手的項目。我是一個比較懶惰的人,哪怕是在草坪上來一個“鯉魚打挺”,也是需要長久練的。我只適合去幻想,除此之外,都是弱項。這一點我自己知道,并為此苦惱。我在手腕上用針尖蘸墨刺下“奮斗”二字,但還沒等疼痛消失,我又開始虛度光陰了。這簡直是浪費墨水。 小卷毛的手腕上文著一只蝦,但他非說那是一只蝎子。我沒有爭辯,悄悄把自己手上刺的字藏了起來。 他說他們有一個幫,我開玩笑問是不是蝦子幫?“小刀會。”他又掏出了刀,仿佛是在證明自己的所言非虛?傊莻上午,我們像兩個知己,話題一步步擴散,從學(xué)校生活聊到了外面的世界,從女人聊到了足球,從瓊瑤聊到了古龍……但是,這些都不是重點。 “我在這個地方很無聊,”他說,“但我必須得把一件事情做完,我來這里,可不是旅游觀光的。” “我干不了這些該死的活,”我說,“不會用油鋸,抬不動木頭。” “那是大老粗干的活,我們是有文化的人,我們得動腦子。”他伸手去兜里找煙,沒找到。我拿了自己的煙出來,發(fā)給他,他猶豫了一下,點燃了香煙。 “猴山上的老板們有一個計劃,想跟山后面的那些人對抗,得一些有膽量的人來,組成猴山護衛(wèi)隊,直到把樹砍光,”小卷毛說,“這事可比伐木賺錢,每天一百塊錢,并且這里的人都會對你刮目相看。” 我正等著他繼續(xù)講下去,可他突然閉嘴了。 不遠處的山間,走來三個人。他們身上背著獵槍,個子高大、結(jié)實。走在前面的兩個人,抬著一頭野豬。后面的那個人手里,拎著兩只兔子。他們皮膚黝黑,高鼻梁,穿著樸素,但透出一股兇悍勁兒。他們從我們面前走過去,目光交匯時惡狠狠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心情不錯,我估計他們會揍我們。 “這些人,他們祖祖輩輩都靠猴山生活,伐木,就是斷了他們的生存之路,”小卷毛放低了聲音,像是在密謀,“我的幾個朋友,他們今晚就會到來,老板們湊了錢給他們。” 小卷毛說的此類事情,我比伐木要擅長一百倍。“保衛(wèi)猴山”,“猴山阻擊戰(zhàn)”,我想到這些充滿戰(zhàn)斗性的詞,熱血沸騰。 “有沒有膽量加入?”小卷毛問,“在猴山,干這事可比伐木的意義重大。” “我長這么大,還不知道什么是怕。” 小卷毛笑了起來,我們已經(jīng)把身上的煙全部抽光了。太陽當(dāng)頂,伐木工人們要開始吃飯了。仿佛之前的談話像是一場夢,夢里錦衣玉食,醒來依然是饑寒交迫。 “你能請我吃飯嗎?”我說,“我干不了活,已經(jīng)不好意思回去吃飯了。” 小卷毛說別說一頓飯,就是十天,我也可以跟著他混。我回到馮老板那里去拿了我的牛仔包,里面只有幾件舊衣服和一本《笑傲江湖》。我遠遠地看到了十三叔。他和一個伐木工人已經(jīng)混得很熟了,勾肩搭背,像親兄弟一般。他看到我,笑吟吟的臉立馬僵持了。“你沒去干活?”他問我。我說我干不了,根本抬不動木頭。他站在原地,欲哭無淚的樣子。我沒有理他,進棚里去提著包走了出來。 “我不干了。”我昂著頭走了。 “你要去哪里?”十三叔追了過來,我沒有說話,沒有回頭。 小卷毛還在原地等我。他爸承包的那片林并不遠,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鐘。他爸是個大黑漢,他毫無必要地戴著一頂太陽帽。我們見到他時,他正在一棵樹下乘涼,手邊放著一杯茶水。他的大肚子,備受折磨地擠壓著。 “爸,這是我朋友。”小卷毛說。 “哦。” 我朝他點頭,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這人世間,最難面對的不是高山大海,而是人的臉。但我已經(jīng)管不了這么多,我必須先把肚子填飽再做其他打算。 “放心吃,這是專門給我們開的小灶。等我城里的朋友們到了,我們?nèi)ベI只麂子來吃。”小卷毛說。 此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對回鍋肉心懷感恩。那是我吃得最舒心的一次。人間也許本沒有美味,而只有食客和食物的巧妙相遇。小卷毛也許是沒有胃口,他大多數(shù)時間在看著我吃。“多吃點,”他說,“我們是兄弟,不用客氣。”我真想大哭一場。 下午的時候,小卷毛的朋友們到了。那三個年齡比我稍大的家伙,一看就是街頭混混。黃頭發(fā)、耳環(huán)、文身,滿嘴臟話。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光頭,穿著一件黑背心,瘦得皮包骨頭。如果他是我,他同樣無法勝任伐木的活。他叫大龍,也許是因為他的身上文了一條龍。小卷毛跟他說話時,總喜歡在最后加一句“日你姐姐的”。 “我一個人提刀去追他們?nèi)齻人,日你姐姐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姐,但是,我覺得他不像是能夠跟住在山后面那些人對抗的人。不光是大龍不像,我們那幾個人都不像,如果光從身板上來說。 有個家伙一直沉默著,不停地抽煙,黃頭發(fā)中間夾雜著白毛。在當(dāng)時,人們一看就知道這是個混混,要繞道而行;但是在現(xiàn)在,這樣的造型大概是個理發(fā)店的學(xué)徒工。小卷毛說,牙哥很講義氣,某次斗毆后被抓走,打到小便失禁,也沒有把兄弟們供出來。 牙哥抬起頭來,瞪了小卷毛一眼,小卷毛便閉嘴了。小便失禁,這事并沒那么光彩。牙哥長得很丑,奇相,你能感覺到上帝在造他時的那種敷衍。而那個長得帥的家伙,叫蟋蟀,白臉,白衣,梳著一個郭富城式的中分頭。如果蟋蟀跟山后面那些人對抗,我估計別人能一只手就把他提起來,就像我們抓起一只雞一樣。 但不管怎樣說,他們都是做好了戰(zhàn)斗準(zhǔn)備的。兇器一件件亮了出來,西瓜刀、匕首、小火藥槍、雙節(jié)棍……蟋蟀甚至還帶了止血紗布,他的媽媽是個醫(yī)生。 小卷毛的爸爸讓人來叫他,他出去后回來臉色便不大好看。“我爸不讓我參加,”他說,“我只能暗中協(xié)助你們,但是,答應(yīng)給你們的錢,一定兌現(xiàn),每天一百元。” 孬種。 牙哥默默地瞪了小卷毛一眼。大家都不再說話了,戰(zhàn)斗最忌諱臨時有人叛變。 “我爸太他媽煩了,”小卷毛幽幽地說,“以前在城里,我哪次怕過?這一次,實在是我爸盯得緊。” “把我們當(dāng)槍使?我們才沒那么傻呢,”蟋蟀說,“若不是為了兄弟情義,我們會為這點錢去拼命?” 大家一起點頭,小卷毛急得跺腳。他給大家發(fā)煙,沒人領(lǐng)他的情。 “好吧,那就當(dāng)你們來猴山上玩一趟了,”他失望地說,“我不是怕,而是我爸管得太緊,但你們,在城里混得人五人六的,來到這里,居然害怕這些一輩子生活在山里的土包子。吃完飯后我找車送你們回去吧,我不勉強你們。” “即使你們不去,我也一個人去。”我突然搶到了這個說話的機會,我拍著胸脯,“打架,不是光憑身板,還需要智慧。我們?nèi)松,但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就是千軍萬馬。” 我必須要這樣。 小卷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他的朋友們,開始對我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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